黑云暮色，暴雨如注，老天爷像是发疯了似的，凶猛地发泄，无情地暴虐。

林秋水疲惫不堪，踉跄走向烟厂宿舍院。用钥匙打开防盗门，屋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响。

雨水还在顺着衣裤往下淌，在门口的地砖上瞬间就流了一大滩。他脱下里外都湿透的雨衣，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换上拖鞋，把雨衣拿到阳台上挂起，迅速把身上的衣裤脱下，到卫生间冲了个澡，找了一身短裤背心换上。

林秋水刚刚坐到沙发上，想喝口水，门外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比平时沉重了许多，还带着水花滴答的声音。随着钥匙扭动的声音，妻子陶娇娇疲惫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

林秋水赶紧迎上去，问了一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的脚好些了吗？烟叶库损失大吗？”这一连串的问话，让陶娇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

“这次损失可真不小，烟叶垛下面的两层都被水淹了。厂里今天去了千把百号人，都在倒垛、抢救烟叶呢。”陶娇娇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的脚好多了，在烟叶库负责分拣烟叶，把一些淹泡过的烟叶，按照水泡情况，分拣归类。你怎么从天亮走到天黑，走了一天才回来？路上还好走吗？”

林秋水接过妻子脱下的雨衣，到阳台上挂起。又把睡衣递给了妻子，问道：“你的脚怎么样了？还疼吗？到烟叶库抢险，能行吗？我从村里走到镇上，搭了一辆来市里的货车，一路上塌路的塌路，断桥的断桥，不好走，到处绕行，不管怎样，到天黑总算到家了。”

陶娇娇简单冲洗后，换上睡衣，坐到沙发上：“我的脚好多了，在烟叶库走动也不多，主要是分拣烟叶。我看见你们财务的人大都也去了，厂里职工能来的都来了。”

林秋水给妻子倒了一杯热水，关心地问：“你们女同志干得了这活？这可都是些力气活。”

陶娇娇喝了一口水，缓缓说道：“男同志搬麻袋，我们女同志分拣烟叶。湿的归湿的，干的归干的，尽量少受些损失。这个时候，连那些平时爱偷奸耍滑的人，也顾不上耍心眼了。谁看了不心疼啊！这可是烟厂的命根子。”

林秋水听着妻子坚定的话语，心中涌起一股敬佩。他知道，陶娇娇从来不是一个拈轻怕重的人。记得他们俩谈恋爱那会儿，他在财务科加班核对银行未达账，娇娇就能和他对账到深夜，一笔一勾都对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现在，面对洪水肆虐，她一定会挺身而出，冲到一线。想到这里，他心里既骄傲又心疼。

等他们两个洗漱完毕、吃完晚饭，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钟。

林秋水向妻子详细询问了现场的状况，以及烟叶库的灾情和部门分工安排。

陶娇娇疲惫地说道：“烟叶库地势低，河水倒灌，情况十分严重。全厂能来的都来了，车间、科室、厂领导，连退休的老工人都来了。盖师傅都七十多了，还非要来，说看看能干点什么。”

林秋水点点头，眉头却越皱越紧。他知道，烟叶是烟厂的命根子。烟叶从烟农手里收购过来，还要经过晾晒、复烤、发酵、储存等程序，少说也要一两年工夫。上等烟叶更是从云贵购买过来的，价值不菲。他在财务管银行付款，心里十分清楚，全厂的流动资金，七成以上都压到这上头了。要是损失太大，不光影响当年的产量，两三年整个厂子都缓不过来。

“你听他们说，损失大吗？”林秋水有些着急。

“听人们议论，至少三分之一的烟叶被水淹了。”陶娇娇叹了口气，接着说：“湿烟叶容易发霉变黑，眼前得赶紧分拣、晾晒，不然全都得报废。明天还得去接着抢救，听说上游岭南水库决堤了。”

“看来，情况真是不容乐观呀！”林秋水叹息地说。

“早点洗洗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你累了，先睡吧，我一会就睡。”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林秋水和陶娇娇就起床了。窗外，雨还在下，但比前几天小了许多，看来是老天爷也哭累了，眼泪也快哭干了。

林秋水煮着方便面，看着正在洗漱的妻子那疲惫的面容，他心里又心疼又无奈。他知道妻子要强惯了，就算脚伤没全好利索，她也不会偷懒耍滑。

林秋水几次想开口劝妻子干活时注意点，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陶娇娇是个很要强的人，她认定的事，无论多么艰难险阻都挡不住她。他只是默默地把煎鸡蛋，夹到妻子的碗里。

随后，两人焦急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情况。雨还在下着，只是雨势小了一些，不再那么狂暴，不再那么愤怒，雨点击打在阳台的窗户上，形成一道道水帘，让人揪心，让人沉默。

林秋水家在紧邻马路的烟厂8号楼宿舍二楼。不用在楼下干等，站在阳台上就能看清下面的情况。楼下已经有一些同事在性急等待了，大家都穿着雨衣，三三两两站着说话。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大巴车倒车的“嘟嘟”声和人们集合的嘈杂声。林秋水和陶娇娇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坚定，随即快步下楼，朝集合点走去。楼梯间里回荡着人们下楼的脚步声、风雨声、议论声，声声来得急促；焦虑心、急切心、期盼心，心心缠绕交织。

下楼时，林秋水用手轻轻搀扶着妻子。他暗暗留意着妻子的脚步，生怕她脚伤复发摔着了。陶娇娇走得很稳，但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有时也会微微蹙眉，显然脚伤还在隐隐作痛。

到了烟叶库，天光已经大亮。暴雨中的烟叶库，显得格外苍凉，到处都是积水，烟垛间已经汇聚成了小河。随着一车车人流的加入，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大家都穿着雨衣，互相招呼着，脸上带着凝重但坚毅的表情。雨点打在雨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按现场指挥的安排，各部门有序集合，清点人数。然后派人去领手套、剪刀、铁锹、镐头和麻袋这些工具。领工具的地方排起了长队，但秩序井然，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插队。

财务科李金兰科长早就到了，财务科的人自然围拢在她的身边。按照分工，财务科负责烟叶倒垛。

人们在露天烟叶垛上，又搭建了临时苫布，以便搬运，避免二次雨淋。

财务科的男同志，爬上六七个麻包高的烟垛上，把篷布小心掀开，篷布很重，被水浸湿后更沉了，要好几个人一起用力才能掀开。然后大家一齐用力，喊着号子，把烟垛上没浸水的烟包搬下来。

烟叶包很重，每包都有百十来斤，需要两三个人合作才能搬动。再用叉车稳稳地运到已经腾空的烟叶仓库东侧空位上。最后把最下面石头墩上那两排浸水的烟包拆开分拣，完全被水浸泡过的，就装在一边的平板车上，运到封闭空地继续通风晾晒，这部分烟叶，后来被制作成卷烟，但不能销售，被企管部门用来发给职工或者出差时领用。后来，林秋水出差时也领用过，抽完之后，满屋臭气。许多人把这种情况反馈回来，但企管部门仍不为所动，表面上的省钱，实际上却砸了自己的牌子，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好一点的烟叶，分拣出来后，运到腾空的仓库里晾晒烘干，降级使用在低一等级的卷烟中。

搬运分拣烟叶间隙，林秋水总不自觉朝妻子那边张望。陶娇娇和物流中心的女同事们在一起，正仔细地分拣烟叶。她们的手上沾满了烟叶沫，指头变成了黄褐色，但动作都很麻利。看见妻子专注工作的身影，林秋水既安心又心疼。

雨下了整整一个多星期，这会儿终于小了些。全厂在职职工一千八百多人，这次来了一千多，连退休职工都来了三百多人。真是人多力量大，老天爷看见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好像也被打动了，心软了些。虽然还在下雨，但现场气氛很热烈，大家干得满头大汗，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中午休息时，天还飘着中雨。厂里送来了盒饭和热水，大家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吃着简单的午餐补充体力。林秋水特意走到妻子身边，把自己带的热水递给她：“喝点热水，别着凉了。”他发现妻子的手被烟叶染得黄黄的，还有些破皮，忍不住有些担心。

两人坐在一起，默默吃着饭，话不多，却默契十足。有时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林秋水把自己那份火腿肠递给妻子，陶娇娇摇摇头，又给他塞了回去：“你多吃点，下午还要干重活呢。”

吃完饭，雨渐渐下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下午，那烦人的雨终于完全停了。太阳甚至从云层里探出个头来，洒下几缕阳光。大家一直提着的心，这时候，总算放下了一些。有人甚至开起了玩笑，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然而眼前的情景，任谁看了都揪心，损失实在太大了。大量的烟叶被水浸泡，有些已经开始发霉生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变的气味，混合着烟叶特有的香气，形成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在烟厂，烟叶库就好比农民的粮仓，相当于每个家庭的命根子。因为烤制烟叶至少要经过一年发酵储存才能用，所以厂里存了大量烟叶。卷烟价值高低，全看烟叶档次。可以说，全国各个烟厂大部分资金都投在购买优质烟叶和储存上了。从账面上看，流动资产一多半都是烟叶。这些烟叶要是损失了，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回来的。

全厂抗洪救灾这几天，每个人都拼尽全力，争分夺秒，和时间赛跑，和洪水抗争，就为了多抢些烟叶出来，少损失一点。从早到晚，仓库里都是人来人往，机器轰鸣，叉车穿梭，卡车运输，一派忙碌景象。大家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手上磨出了水泡，但没人叫苦叫累。

那些平时油嘴滑舌、爱偷懒耍滑的人，这会儿也顾不上玩心眼了，泥一把土一把地干活。因为大家都明白，烟叶是工厂的钱袋子，是职工的饭碗，直接关系到每个人的收入。多抢出一斤烟叶，就少一分损失，集体和个人的收入就能多保住一点。在这事上，马虎不得，偷懒不得。整个厂子就像一个大家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几天里，大家手脚不停，嘴也没闲着。一边干活，一边忧心忡忡地讨论怎么处理烟叶，怎么弥补损失，以后怎么避免再发生这种事。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不少好建议。

说着说着，话题就集中到一点上：工厂和仓库搬迁，才是长远之计。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工厂和仓库西边、西北边都是山，西北面的岭南水库这次决堤，泄洪水道离工厂和烟叶仓库都太近，根本来不及反应。而且工厂和仓库地势平，洪水一来，几乎没法防备。这个问题其实早就有人提过，但一直没得到重视。这次洪水让大家彻底清醒了。

每个人都在为工厂的未来操心，厂领导也加入了讨论。这就像一场现场召开的全厂职工大会，让人惊讶的是，大家从上到下想法一致，很快就达成共识：工厂搬迁是头等大事，刻不容缓。这个共识不是在会议室里达成的，而是在抗洪抢险的第一线，在大家共同奋斗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

站在泥泞不堪的烟叶库里，林秋水望着那一袋袋抢出来的烟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知道，这场洪水不光是天灾，也是人祸。这些年来，人们为挣短钱快钱，大肆砍伐山林；水渠中砌筑的那些条石也被人们偷拆，搬回家盖房用；有的甚至把水渠填平，当成了捷径；这些年被忽视、被破坏的泄洪水利设施，在平时觉得碍事无用，却在这一刻集中爆发讨债了。大自然狠狠地教训了人类的短视。

不过，灾难面前，他也看到，只要人心齐，敢把泰山移。在这场天灾人祸中，他看到了烟厂未来的希望，工人团结的力量，看到了职工众志成城的守护，也看到了妻子柔弱外表下的坚强。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动和骄傲，也让他对烟厂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就在烟厂职工同心协力、共克时艰的时候，国家局局长的到来，给太平烟厂带来了巨大的安定和莫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