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的7月底,老天爷一改往常风和日丽的好脾气,像是在发泄内心憋闷已久的压抑,哭起来个没完没了。
太行山仿佛与苍天较上了劲,巍峨的峰峦像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老龙王也好像发了疯,雷鸣电闪,暴雨如注,没日没夜倾泻而下,黑云压住山头,就像是发誓要让群山弯腰、大地毁容一样。
狂风也有些魔怔,呜呜地吼叫着,像是一个哑巴沉默了许久,突然能够发声一样,又尖利肆虐,又喋喋不休;乌云已经霸占了天地,就像泰山压顶一般,让人们领教了它的沉重威力,厚黑成为了它的代名词,贪婪已经吞噬了它的欲望心。
林秋水在天还不亮的时候,就早已醒了。这一夜,他睡得极不踏实,做梦都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太平市赶。
昨天傍晚,太平烟厂财务科的何田东打电话通知:“康庄烟叶库被淹了!单位通知,所有在市里的职工,以及能够返回来的人们,都要尽快回厂参加抗洪抢险!”
林秋水一听,也着急起来:“何师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何田东用急促的声音,几乎是连喊带叫地说:“听说是上游的岭南水库泄洪了!加上康庄库地势低洼,烟叶垛都被浸泡淹没了,这下咱们厂损失大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还要通知其他人呢,你能赶回来就赶回来吧。”
林秋水焦虑地躺在炕上,只听见,泼水倒在房顶和地面上的声音,哗啦哗啦的,这声响有些恐怖,让人心惊。发了癫疯病的老天爷,让人们见识了他蔑视一切的摧毁能力。
忽然,闪电照亮了院子,偷袭了屋子,让一切黑暗都曝了光。接踵而至的是暴怒的震雷,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拍打着,让人心头猛地一缩,双手不由自主地想揪住些什么东西,好像这样才能安全一些。
雨水顺着房顶的流水槽灌注下来,流到早已溢满的水瓮中,只是陡然溅起半米高的水柱,然后就又马不停蹄地向院子中央涌去,仿佛也是赶路一般,顾不了许多,没心思恋栈,向着心中既定的目标,席卷、奔涌、吞没、倾泻。
“这一点倒像我现在的心情,不管风雨多么狂暴,不论采取什么方式,我都必须在今天赶回市里,一定要参加烟叶库的抗洪抢险,这个关键时刻,我绝不能缺席。那里,可是烟厂的钱袋子,存放着一半以上的资产。”林秋水作为财务人员,他比别人更清楚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再也躺不下了,摸黑坐起身来,趁着闪电的照明,拿起窗户上的眼镜,屋里的一切这才清晰起来。
拱形的石圈屋顶、摇晃的没有发光的电灯泡,老式的团桌、漆色暗淡的衣柜、墙上挂着的挂历,都在静静地注目着自己。林秋水感到了一股亲切感,一种熟悉的成长气息,虽然总是那么静默,但他感到了陪伴的力量;虽然永远那样平凡,但他体会到了暖心的伟大。
他坐在炕沿上,看看屋里,又望望院外,心绪却早已飞回了太平市。
每年七月底八月初,正是太平市最热最难熬的时刻。烟厂每年都在这个时候停工检修,趁此机会,也让职工们统一歇年休假,躲躲暑气,避避酷热。
林秋水老家在月光县林家庄,离省城太平市五十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往常回家,他都是先坐班车到县城,再转中巴回村。要是有急事赶时间,就会起个大早,到烟厂东门的汽车始发站,坐那趟六点的唯一直达长途车。
这次停工检修,林秋水本来说好要和爱人陶娇娇一起回来的。他俩结婚不到一年,正甜蜜腻乎着呢。可放假的第一天,陶娇娇擦玻璃时不小心崴了脚,虽然慢慢也能走路,但走林秋水家的山路肯定是不行了。林秋水让陶娇娇静养两天,自己一个人回家,父母早已都等着呢。没想到,他前脚刚刚到家,雨就瓢泼起来,一天大过一天,一天接着一天,仿佛它们拼比着要当劳模似的。
在家这几天,林秋水除了上厕所,以及到厨房端饭,哪也去不了,每天只能在屋里待着。坐累了,就躺一会;躺累了,就在地上来回走几圈。电视早已不能看了,肯定是哪里的线路被扯断了,外面的消息基本听不到,真正成了封闭孤立的一个小天地。村里的大喇叭偶尔播放一会,但也都是路断了、山塌了、桥垮了、房冲了之类的坏消息,他心里本来就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单位这通电话一打来,他更就坐不住了。那一夜,他翻来覆去,听着雨声,做梦都盘算着怎么回去。
放下何田东的电话,林秋水立马给妻子陶娇娇打电话,线路杂音很大,嘶啦嘶啦的噪声,断断续续的,他勉强听清她也接到单位的通知,明天要去烟叶库参加抢险。
林秋水关切地问:“你崴了脚,能去参加抗洪抢险吗?”
陶娇娇在电话那头说:“这几天,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真到了轻伤不下火线的地步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能抢救一点烟叶,就少损失一点。”
“那你一定要小心一点啊!”
“老家情况怎么样,你能赶回来参加吗?”
“我想办法一定回去。就是走,我也要走回去,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缺席。”
“那你小心点,尤其是要小心山体滑坡。我从电视里看西部山区好几处泥石流,火车已经停运了。”
“知道了。不用担心我。”
放下电话,他披上雨衣、穿上高腰雨靴,就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村里班车司机家。
司机惊讶地看着他,听到问话后,更是像风扇一样摇起头没完:“走不了,县交通中心发通知了,一律停运。山体塌方厉害,山沟里的道路都被堵塞了,车根本没法走。你这时候回市干什么,太危险了。”
他又去找跑货运开拖拉机的同学臭小,结果他媳妇说,都困在外头好几天回不来了。
石头街巷已经变成了泥水奔涌的水渠,好在林秋水闭着眼都知道哪高哪低,他趟着水,扶着墙,艰难地往回走。一边小心看路,躲避水面上漂浮的树枝杂物,一边心里火烧火燎的,想着怎么才能回市。
林秋水正出神想着,父母都已经起来了。母亲樊玉珍看着儿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劝他:“你就不能等雨小点了再走?非要这时候走。又是塌方,又是断路,路上多危险啊!跟单位好好说说,这么大的雨,别人肯定也回不去,不会只有你一个,等等再走吧。”
父亲林承贤一边抽着烟,一边摆手,像是要下什么决心:“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公家的事,不能耽误。既然端的是公家的饭碗,就得时刻为公家着想,关键时刻就得冲上去。烟叶库是烟厂的半条命,谁不着急?险情就是命令,烟叶就是财产,这时候不参加抢救,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是个老党员,十三岁起就在大队当会计,二十多岁就在乡镇企业站当书记站长。林秋水从小受父亲教导,公家的事永远放在第一位。父亲不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早起晚回,为公家的事操心费力,无怨无悔。
林秋水听着父母的对话,更加坚定了回市抢险的决心。他望着屋外的大雨,说道:“不管多难,我都要回去。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当逃兵。那不是我的性格。”
母亲也早知道劝不住儿子,默默转身去了厨房。她把昨天晚上就烙好的几张烙饼,装在塑料袋里,拿了一袋榨菜,又把水杯灌上热水。
母亲把带的食物装进儿子的包里,叮嘱他:“路上不能穿凉鞋,一旦被树枝石子硌破了脚,泡在泥水里非烂不可。高腰雨靴也不能穿,路程太长,走不了几步,腿就抬不动了,反倒成了累赘。穿这双系带的胶鞋,又跟脚又轻便。”然后,又往包里塞了一双新布鞋,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
父亲坐在椅子上说:“你要记住,宁可翻山越岭,也不要走低洼近路。平时人们走平地,走沟底,这个时候,就要反着来,走高处,走山腰,那才最安全。”
林秋水一边收拾物品,一边答应着。
折腾了半天,也才清早六点多,他穿好雨衣,挎起背包,告别父母,一头扎进瓢泼暴雨中。
母亲担心地站在门口,喊了一句:“到家了,别忘了给家里打个电话。”
林秋水说了声:“知道了,不用担心。”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向他挥挥了手。
这时候,林秋水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刚出大门,他就被马路上的洪水冲了一个趔趄。林秋水暗暗思忖:“好家伙,一出门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他知道,一路上的艰险不会少,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乡间的土石路,早就变成了洪水的乐园。刚走几步,泥水就把胶鞋灌满了。雨水借着风势逞威,眼镜成了磨砂玻璃,早已模糊了视线。他一边走,一边张望,心里盼着能有辆汽车经过,那样就能搭个便车了,即使是有个同行的人,说说话聊聊天,互相安慰一下、鼓鼓气也好啊。
可这世界,早已变成了狂暴的天下。平时逞能的人们,在大自然的恐吓下,早已躲藏了起来,再不见人影。别说汽车,别说行人,就连只小鸟都无踪无迹。
路旁的玉米地清一色的匍匐卧倒,形容狼藉。路边的大树,东倒西歪,轻则断枝满地,中则拦腰而断,重则连根拔起,在洪水中横流挣扎,景象十分凄惨。
林秋水上初中的时候,每个礼拜都要在这条去天威镇育红中学的路上,走一个来回。那时刚学会骑自行车,坡陡路窄,上坡推车,下坡捏闸,有几次还冲到了庄稼地里,心里紧张得要死。不过,几个同学一起作伴,时而打闹玩笑,时而高谈阔论,一个小时的时间,不知不觉也就到了。
眼下这条路,却格外泥泞,格外艰难。就像人生,迟早要独自面对遇到的困难,单个去应对世事的变幻。即使风吹雨打,即使坎坷难行,也要咬着牙,冲将过去,熬挺过去。
山洪从山坡上冲击下来,就像失控的野牛,踏毁了道路,冲垮了梯田,抹平了庄稼,卷走了树木。泥石流早已不遵守平时的规矩,跃出了沟渠,越过了道路,仿佛一帮土匪,劫掠成了本性的暴露,凶残助长了原始的疯狂。
有一次,他踩上了一颗滚动的石子,身子大幅倾斜,差点摔倒,多亏手疾眼快,扶住了路边的一棵柿子树,这才没有被洪水冲走。
深一脚浅一脚,东张张西望望,林秋水谨慎地摸索前行。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了,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
走到一个胳膊弯处,水没过了膝盖。这水该有多深啊!要知道,林秋水是一米八零的高个子,那水还不得半米高。他弯下腰,用刚才捡的树枝木棍,捅捅点点摸索着路面。
“小心点!得踩实了,踩空就麻烦了。”他自言自语地提醒自己。
他在水里用脚当桨,走一步划一下,自己这艘帆船,此刻完全是自动力。洪波来了,站稳脚跟;泥流冲过,清醒自持。林秋水忽然觉得自己像在写诗,又像在感悟人生。在此情此景之下,居然还有这种既浪漫又写实的心情,林秋水不由得笑了。
这条路,他从初中走到现在,走了不知多少遍。即使看不清路面,他也能凭着记忆里的印象,找到移动中的参照物,一棵歪脖子树、一座破庙、一片塌陷的石崖、一处废弃的石窝,等等,都能用来判断方位。这些地标就像是林秋水的老朋友,在浑浊和茫然中,默默地给他指路引航。
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这天他走了五个多钟头。到达天威镇时,已经到中午饭点了。路口红色的天威镇三个大字格外显眼,这时,林秋水才把始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安全了。
天威镇地势高,又有甘陶河分流,情况好多了。
虽然街道上也是一片狼藉,但总比山路上好走多了。路两边的店铺基本都关门歇业了,只有林秋水一人在独自行走。
当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动时,忽然看见一家开着门的饭店,这可给了林秋水意外惊喜,他正在心里琢磨,找个避雨的地方,吃点母亲给带的烙饼呢。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饭店门口挂着“营业中”的牌子,被风雨击打着悠来晃去。
店里有几张空荡荡的桌椅,没有客人。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正坐在桌边吃饭,眼睛盯着电视里的洪水报道。见林秋水走进来,她连忙起身,脸上虽然堆起一抹微笑,眼神里却露出一丝惊讶。
眼前这个人,浑身泥浆,宽大的雨衣下,包装着一个又瘦又高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眼镜片上都是泥水,只是在他摘下眼镜用手擦抹镜片时,才看见一双透着疲惫却坚定的浓眉大眼。老板娘赶紧递过去两张纸巾,让他擦抹眼镜片。
“吃饭吗?”老板娘问道。
“有啥吃的?”林秋水一边用家乡土话回答,一边脱下雨衣,小心地挂在门框上。
“面条行不行?现擀的面,西红柿鸡蛋卤。”
“行,给我来两碗。”
林秋水边说边找了个暖和避风的地方坐下,把背包卸下来放在桌上。
面不一会就煮好了。卤汤是现成的,自己想浇多少浇多少。
吃面时,老板娘看着林秋水,忍不住问道:“这大雨天的,有啥急事非要出门啊?”
“单位打电话,说烟叶库被淹了,我得赶回去,参加抗洪抢险。”
“你是烟厂的?你不会和他们说道路冲垮了,回不去吗?”
“不行,我在家待不住,待着也睡不好觉,还不如回去救灾,那样,反倒踏实。”
“一看你就是一个实诚人。咱们这儿的人都太傻实在。”
“现在,去市里的车,还走着吗?”林秋水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心。
老板娘使劲摇摇头:“这天下,哪有要钱不要命的呀!基本上都停运了,只有少数一些抗洪抢险的公家卡车还在跑。”
听到说有车还在跑,林秋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证明道路还通着。他心里想,自己哪怕求情说好话,哪怕给司机点钱,自己也可以赶回去了。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宽慰。
吃完饭,老板娘好心端来一碗热面汤:“喝点面汤吧,暖暖身子。看你都快打哆嗦了。”
正喝着,一辆卡车停在饭店外面,喇叭响了几声。
原来,是老板娘的弟弟走了进来,这是个壮实的小伙子。姐姐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端了一碗面过来,弟弟也不说话,狼吞虎咽吃了起来。风卷残云过后,姐弟聊开了天,林秋水这才知道,她弟弟是天威镇煤矿的货车司机,这会要去市里拉抗洪救灾物资。
“国道上不好走,好几段路都垮塌了,得绕村里的小道走。”
“正好,你捎上这位老乡吧,他要回烟厂抢救烟库。”老板娘十分热心肠,让弟弟捎上林秋水。
林秋水没有说话,只是感激地望望老板娘,又把期待的眼光望向卡车司机。
“行吧,正好路上有个说话的。”他满口答应,让饭店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林秋水付了账,向老板娘连声道谢。然后跟着司机爬上了驾驶舱。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烟草味和汽油味,当屁股坐在座位上时,林秋水的心顿时安稳了下来。
一路上确实是险象环生、走走停停。有的路段被泥石流彻底阻断,只能绕行村里的小道;有的桥梁被洪水冲垮,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石柱;还有的地方积水太深,发动机熄火,林秋水只得下车推车。每次遇到险情,司机都会骂骂咧咧,林秋水都会提心吊胆,但总算一步一步靠近太平市区。
“我这时候开车,是没有办法,单位领导逼着去市里拉救灾物资。要不然就通报批评扣奖金。又没有人逼迫你,你回去干什么。”司机一边小心驾驶,一边聊天。
“确实没有人逼我。但是,就像家里的粮仓被淹了,烟叶也是烟厂的粮仓,不回去,我睡不着。还不如到现场,看见了,反倒踏实。”林秋水实在地说。
天黑前,卡车终于驶进了太平市区。街上的积水抹去了路面,只能依靠两边的大树和路灯杆来判断,汽车行驶在其中,就像划船似的。
林秋水跳下车,向司机拱手道谢:“谢谢啦,师傅,回去时慢点开,一定要注意安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充满了真诚。
司机也摆摆手,朴实地笑着:“不用客气。你也慢点走。”说完,汽车就缓缓驶入了灯光暮色之中。
当双脚踏地的时候,林秋水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这一路风雨兼程,坎坎坷坷,总算回到了市里。
不过,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明天即将开始。
明天,他将和同事们一起,冲进被洪水浸泡的烟叶库,一包一包地抢运烟叶,哪怕双手磨破,哪怕筋疲力尽。那些金黄的烟叶,是全厂人的希望,不能就这么让洪水给毁了。
不过,这正是他风雨无阻、日夜兼程的目的。
在暴雨中,他穿戴好雨衣,胶鞋里又灌满了水。抬头看见烟厂宿舍的灯光闪亮,他快步往家走。他知道,风雨只是一时的,烟火才是人生的全部。
明天,自己就要参加到烟叶的抗洪抢险中了,林秋水告诉自己,我准备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