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虽简,倒也齐全。”苏焕收回目光,看向周澹台腰间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寺客腰牌,“这牌子……倒是精细。看来在这寺里行走,离了它还真不行。”
周澹台解下自己的腰牌,在指尖掂了掂:“可不是么。这应身禅寺规矩大得很,很多地方是不对香客开放的,没这玩意儿,别说去斋堂吃饭,怕是连这禅院的门都出不去几步就得被巡院的武僧拦下盘问。应身禅寺在望佛岭可是山大王,这东西,在寺内寺外都用的着。”
三人又是一番闲聊,眼看聊得差不多了,周澹台当即抱拳说道:“得,今天就待到这,二位兄台正好先安顿安顿,我应了抄经的差,庙里催得也紧,就不打扰了。”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目光在简陋的禅房里扫了一圈,又特意补充道:“我就在南边下面不远的地方,改日再来拜会!”
说罢,他不再多留,转身推门而出。那扇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门外渐起的暮色和远处殿宇的飞檐剪影一并隔绝。
送走周澹台,禅房内瞬间安静下来,苏焕和慕行舟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立刻言语。
片刻之后,苏焕坐在硬板床上,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藤条编织的小笼子上。笼子里,一只金毛鼠正用两只前爪捧着一小块烙饼屑,小嘴飞快地啃着,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看着慕行舟蹲在笼子旁,用一根草茎轻轻拨弄着那金毛鼠的胡须,小家伙不满地抖了抖耳朵,抱着饼屑往笼子角落缩了缩。
“师弟,”苏焕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思索,“你觉得……那个周澹台,怎么样?”
慕行舟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用草茎逗弄着金毛鼠,看着它警惕又贪吃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她随口答道:“看起来倒不像是一般人,身上那股子劲儿……藏不住。不过嘛,”他顿了顿,草茎尖轻轻点了点金毛鼠的鼻尖,惹得它“吱”了一声,“说话做事还算爽利,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萍水相逢,在客栈里偶然碰上的,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苏焕闻言,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却扫过这间简陋的禅房。土炕、破桌、墙角堆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香火气,但总体来说还算干净。
“本以为顶着大丘山的名头,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不过是块不起眼的石头,不会太引人注意。如今看来……”他摇了摇头,“倒不知是护身符,还是活靶子了。”
慕行舟终于放下草茎,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他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粗陶壶,给苏焕和自己各倒了一碗凉透的粗茶。水声哗啦,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将一碗递到苏焕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喝了一口,抹了抹嘴,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宽慰:
“师兄多虑了。这应身禅寺,乃至整个望佛岭,如今就是个聚宝盆,各路牛鬼蛇神都往里钻。比我们扎眼、比我们值得那些大人物‘关注’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她放下碗,目光落在苏焕脸上,“只要我们自己不把‘大丘山’三个字刻在脑门上招摇过市。”
苏焕听了慕行舟的分析,眉头舒展了不少,点了点头。他目光在禅房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慕行舟放在墙角的那个半旧书笈背篓上,问道:“对了,行舟,你身上……可有这寺里的地图?”
慕行舟闻言,眼神微微一动,经苏焕提醒才想起来书笈背篓里的地图。他放下茶碗,点了点头:“有。”她转身走到床边,从那个书笈背篓里摸索起来。
他动作麻利,手指在书笈背篓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夹层处一抠,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略显陈旧的皮纸。
“喏,”慕行舟将皮纸放在桌上,小心地摊开,“这是之前暗桩们绘制的,还算详尽。”
苏焕立刻站起身,走到桌边,俯身看去。
昏黄的油灯下,一张清晰的应身禅寺布局图展现在眼前。墨线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殿宇轮廓,从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到后山的塔林、僧寮、菜园、斋堂,甚至一些偏僻的禅院、角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图上还用蝇头小楷写着殿宇名称,一些重要的通道、水源处还做了标记。
苏焕的目光锐利如鹰,手指沿着墨线缓缓移动,从香火鼎盛的前殿,掠过藏宝楼和藏经阁,最终落在了寺庙西侧那片被标注为“西塔林”的区域。那里,密密麻麻地画着许多代表石塔的小方框,旁边还注了一行小字:“历代僧众埋骨之所”。
他的指尖在西塔林的位置轻轻点了点,眉头微蹙:“西塔林……周澹台说那里如今也塞满了人?”
慕行舟凑近看了看,也皱起了眉:“嗯,图上标注是历代僧众埋骨地,本该是寺中最清净的地方。不过那里由于善信的捐资,新建了许多佛塔,连那里都人满为患……看来这望佛岭上,确实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
他目光扫过图上其他区域,“前殿、大雄宝殿这些地方肯定更不用说,怕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咱们这禅院位置还算相对僻静些。”
苏焕没有立刻接话,他的目光依旧在图纸上游移,仿佛要将这寺庙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路径都刻入脑海。他看到了通往各处殿宇的回廊,看到了连接不同区域的角门,也看到了几处被特别标注为“禁地”或“方丈静修处”的院落。
随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寺庙后山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画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旁边写着“后山小径,通竹林”。
然而,苏焕的目光很快就被寺庙外围的一处区域吸引了。在寺庙东侧,紧邻着寺墙之外,地图上描绘了一片不小的区域。与寺内清晰细致的线条不同,这片区域的描绘显得模糊许多,像是匆匆勾勒的轮廓。但规模显然不小,虽然比不上应身禅寺的恢弘,却也占据了相当大的一片土地。
“这是……”苏焕的指尖点在那片模糊的区域上,眉头微蹙,“军机营?”
“嗯。”慕行舟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应身禅寺西侧,紧挨着寺墙,就是朝廷设的‘望佛岭军机营’。最近霞光异象,各方势力云集,朝廷加派了人手,规模不小。”
她指着地图上那片模糊的区域:“地图上标注得比较粗略,是因为军营戒备森严,外围有拒马、壕沟,还有流动哨,很难靠近细探。只知道里面营房、武库、马厩一应俱全,那片空地是日常操练的校场。至于具体部署,就不太清楚了。”
“军机营……”苏焕低声自语,指尖在那处停留片刻。他抬起头,看向慕行舟,眼神中带着一丝决断,“这图……收好。这寺里,怕是不会太平了。多知道几条路,总没坏处。”
慕行舟会意,小心翼翼地将地图重新折好,塞回书笈背篓底部的夹层,又将那块粗布仔细盖好、按实。他拍了拍书笈背篓,低声道:“放心,仔细收着,丢不了。”
夕阳西斜,暮色已深。苏焕和慕行舟出了禅房一路循着嘈杂的人声和隐隐飘来的饭菜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寺内斋堂的方向摸去。
苏焕心里还揣着几分对大丘山道观斋堂的念想——清幽的院落,几张朴素的木桌,师兄弟们捧着粗瓷碗,安静地分食几样时令素菜,偶尔低声交谈几句道经心得。
然而,离斋堂还有老远,眼前的景象就让他心头那点念想彻底碎了。那份清寂寡淡,如今想来竟有几分奢侈。
昏暗的灯笼光下,伙房外围的石板路上、廊檐下、甚至台阶旁的石墩子上,密密麻麻地蹲满了人!他们或捧着碗,或端着盆,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食物,咀嚼声、吞咽声、碗筷碰撞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人影幢幢,如同蚁群般占据了所有能落脚的空隙。越靠近斋堂那扇冒着腾腾热气的门洞,人就越发密集,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等两人终于挤到斋堂门口,苏焕只觉得头皮发麻。眼前哪里是吃饭的地方,分明是战场!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长长的队伍从斋堂门口一直蜿蜒到远处的树影下,像一条躁动不安的长龙。队伍里各色人等混杂:有穿着短打、神情精悍的俗家弟子;有裹着头巾、肤色黝黑、操着听不懂方言的异域面孔;还有不少眼神飘忽、穿着各异、一看就不是善男信女的江湖客。
苏焕的眉毛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肚子里那点饥饿感瞬间被眼前的混乱景象冲淡了大半。他侧过头,压低声音对身边的慕行舟道:“师弟,这……这哪还有下脚的地儿?我看寺外街上的酒肆饭馆不错,不如……”
慕行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周围几张看似随意、实则目光锐利的面孔。他轻轻拽了拽苏焕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师兄,使不得。咱们白天刚在街上摆阔,已是惹眼。这山上,很多人就算不是大人物,也是大人物的‘耳朵’。咱们那点差旅银子,得省着点花,按规矩来,莫要再节外生枝。”
她顿了顿,下巴朝那拥挤的队伍一努:“忍忍吧,排着。寺里的饭食,好歹……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