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舟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当班主打开那粗陶瓶倒出“铁骨散”时，一股混杂着石灰、蒲黄、三七粉以及劣质冰片的气味，便随着山风钻入了她的鼻腔。

她小巧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如同最精密的药秤，瞬间分辨出了其中主要的几味成分——不过是些最普通、甚至有些粗劣的止血收敛药材，药性霸道有余，温和不足，对深层伤口并无促进愈合之效，反倒可能刺激伤处。

至于那所谓的“立竿见影”止血效果……慕行舟的目光扫过班主背上那几处依旧在缓慢渗出细密血珠的伤口，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嘲的弧度。那点减缓的血流，与其说是药效，不如说是伤口暴露片刻后，血液凝结加上药粉糊住的结果。这种程度的“止血”，杏林院配药的小童闭着眼睛都能配出来。

而当班主吞下那颗“龙虎续力丸”时，慕行舟的眉头更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鲜艳得不自然的红色，显然是用了劣质的朱砂染色。药丸入口瞬间，班主那夸张的吸气闭眼、再猛然“精神焕发”的表演，在她眼中更是拙劣不堪。

以她的见识，那颗药丸散发出的气味极其寡淡，除了朱砂的微腥，几乎闻不到任何名贵药材该有的馥郁或清冽之气。顶多掺杂了点甘草粉的微甜和薄荷脑的清凉，用来制造“提神”的假象。什么百年老参、虎骨鹿茸、天山雪莲？纯粹是骗鬼的噱头！这种药丸，吃下去最大的作用可能就是安慰自己，或者……里面掺了点提神的劣质麻黄草？慕行舟心中冷笑，这玩意儿，连杏林院喂给牲口调理肠胃的“健胃散”都不如！

看着班主在人群中穿梭，脸上洋溢着“生意兴隆”的满足笑容，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药效，看着那些朴实的汉子妇人掏出辛苦钱，满怀希望地买下这些近乎无用的“保命符”，慕行舟心底那股因班主背上伤口而升起的复杂情绪，此刻又翻涌起来。

怜悯？有一点。这些江湖杂耍卖艺的人挣点钱不容易。

不解？更多。明明光靠打赏已经赚够了不少钱，为何还要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推销劣药？

愤怒？也有一丝。对班主利用狡诈感到不齿。

但最终，这些情绪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喧嚣的山风中。她想起了班主背上蜿蜒的血痕，想起了他躺在碎瓷上硬抗重锤时的狰狞表情。在这乱世，在这山野，或许……这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事”和“智慧”吧？用血和汗，甚至是用谎言，去换一口饭吃。

她默默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热闹的“药摊”，拉了拉身旁苏焕的袖子，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被喧嚣吵得有些不耐烦的腔调：“师兄，人太多了，吵得脑仁疼。咱们走吧？”

苏焕点了点头，二人刚要转身往外走。身后的班主看着笸箩箩里新添的铜钱碎银，脸上那点强撑的疲惫瞬间被一股近乎贪婪的兴奋取代。他将笸箩箩塞给旁边的妇人，几步冲到场地边缘几个蒙着黑布的大笼子旁，动作麻利地掀开布盖！

“各位老少爷们！大娘大婶！方才的硬功、鞭法、神药，都是咱吃饭的本事！可咱这杂耍班，压箱底的宝贝还没亮出来呢！”班主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煽动的热切，“咱走南闯北，翻山越岭，那是真遇着过奇事！瞧见没？这些可都是咱用命换来的‘祥瑞’！”

他指着第一个笼子：“看这‘玄武灵龟’！寻常龟壳都是圆的吧？您瞧瞧这个！”笼子里趴着一只脸盆大小的乌龟，背甲呈现出怪异的葫芦形——中部明显凹陷收窄，将龟壳分割成前后两个不规则的半球，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出了“腰身”。乌龟缩在壳里，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偶尔转动。

“这可是在昆仑山脚，一处地火喷涌的温泉边儿上寻着的！沾了地火灵气，背甲生异相！请回家去，镇宅辟邪，保家宅平安！只要纹银五两！”班主唾沫横飞，将这只明显畸形的乌龟吹嘘成天地灵物

第二个笼子盖布掀开，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里面盘着一条小儿手臂粗细、通体乌黑的蛇！蛇身油光发亮，但细看之下，蛇头两侧的颊窝处似乎有缝合的痕迹，蛇信吞吐间，露出的牙齿短小稀疏，显然是被拔掉或磨平了毒牙。它盘踞在笼中，姿态僵硬，眼神呆滞，毫无毒蛇应有的凶戾之气。

“再看这‘乌金龙王’！”班主拍着笼子，“在岭南瘴气林子里，跟碗口粗的蟒蛇搏斗才擒下的！您瞧这鳞片，黑得发亮！养在家中，招财进宝，化煞生权！纹银七两！”

最后，他掀开了最大的一个笼子。里面正是那只先前引起轰动的、足有十八斤重的硕鼠！此刻它蜷缩在笼角，浑身灰毛炸起，绿豆眼里满是惊恐。它体型肥硕，动作迟缓，显然是被长期圈养的结果。

“还有这‘搬仓鼠王’！”班主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敬畏，“这可是在江南首富家的百年粮仓底下挖出来的！您想想，能长这么大，得吃多少金谷银米？那是财神爷座下的灵兽！请回去，保您家财源滚滚，五谷丰登！纹银十两！”

班主唾沫横飞，将这三只明显状态萎靡的动物吹得天花乱坠，赋予它们种种离奇的来历和神乎其神的祥瑞寓意。他拍着胸脯保证，带着这些“祥瑞”走南闯北实在不便，今日有缘，才肯割爱转让。

然而，任凭他舌灿莲花，人群中应者寥寥。十两纹银买只大耗子？八两买条拔了牙的蛇？五两买个怪模怪样的乌龟？围观者多是普通百姓和香客，看个热闹还行，真掏这么多钱买这些“祥瑞”，实在觉得肉疼又荒谬。偶尔有几个富户模样的人，也只是摸着下巴，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怀疑，并未开口。

班主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眼底闪过一丝焦躁。他眼珠一转，猛地一拍大腿：“嗨！看来各位爷是信不过咱这‘祥瑞’的本事啊！得！咱再给大伙儿添个彩头！让各位开开眼，见识见识这‘乌金龙王’和‘搬仓鼠王’的灵性！”

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个伙计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装蛇的笼子，用一根特制的长叉子，将那盘踞不动的乌梢蛇叉了出来。蛇被放到地上，似乎被阳光和人群惊扰，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但动作明显迟缓笨拙。

另一个伙计则戴上皮手套，粗暴地将那只缩在笼角的大老鼠拽了出来！老鼠四爪抓着笼子栏杆，却被硬生生掰开爪子拖了出来！它被扔在地上，直到伙计扔了半根蔫黄瓜在它面前，它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上去啃噬起来。

班主指着地上的蛇和鼠，声音更加洪亮：“诸位瞧好了！这‘乌金龙王’乃蛇中王者！这‘搬仓鼠王’亦是鼠中魁首！一山不容二虎！今日咱就让这二王相斗，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灵兽！”

他特意强调着这一蛇一鼠的“奇特”和“不凡”，但围观人群依旧兴趣缺缺，不少人甚至开始打哈欠，准备离开。

班主见状，咬了咬牙，决定再加一把火：“咱表演个‘蛇鼠争锋’！让这龙王追这鼠王！看看是龙王威猛，还是鼠王机灵！”他示意伙计用叉子轻轻戳了戳蛇尾。

那乌梢蛇被惊扰，缓缓抬起头，朝着不远处啃黄瓜的老鼠游去。它游动的速度不快，甚至有些笨拙，转弯时更是显得僵硬迟钝。老鼠察觉到危险，叼着黄瓜残渣，惊慌失措地开始逃窜！它体型虽大，但动作还算灵活，在尘土中左冲右突，引得蛇在后面紧追不舍，却始终差之毫厘，无法真正靠近。场面看似惊险，实则如同猫捉老鼠的游戏，蛇的动作根本构不成真正的威胁。

慕行舟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只肥硕的老鼠惊恐逃窜，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微微蹙眉，低声道：“师兄，这蛇……动作好慢，像是在逗它玩。”

苏焕目光平静地扫过场中，声音低沉，带着张怀序特有的淡漠：“蛇被拔了毒牙，拐弯也慢，是班主故意弄的。就是个唬人的把戏，逼不忍心的人买他的‘祥瑞’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阴柔、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班主，你这‘龙王’追‘鼠王’的戏码，看着可不够劲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绸衫、面容白皙、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笑容的中年男人正摇着折扇。他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扫过场中笨拙的蛇和惊恐的鼠，最后落在班主脸上，“这样吧，我给你添个彩头。若是你这‘龙王’真能把这‘鼠王’给吞了，我给你三倍的价钱！二十一两，买你这蛇！”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哗然！三倍价钱！二十一两纹银！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横财！

班主眼睛猛地一亮！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对着那男人连连作揖：“哎哟！这位爷大气！大气！您瞧好了！保管让您满意！”

他随即转向场中，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对着手下吼道：“听见没？！贵客要看真本事！都给我打起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