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人已转身,不再看那拥挤的山门一眼,径直朝着旁边一条被灌木半掩、通往侧峰的小径走去。那路径狭窄陡峭,布满碎石和湿滑的青苔,显然少有人行。
苏焕的脚步却异常稳健,宽大的道袍下摆拂过草叶,发出沙沙轻响,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那片更显幽深静谧的山林阴影之中。
慕行舟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牌坊下人声鼎沸的“盛况”,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快步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朝圣的洪流,向着那处能俯瞰全局的高地潜行而去。
山路渐陡,林木愈深。脚下这条通往高地的“小径”,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无数踩踏的痕迹硬生生在密林间撕开的缝隙。
它蜿蜒向上,在虬结的树根、湿滑的苔藓和横斜的枝桠间时隐时现,又不断分出更细的岔道,如同蛛网般延伸向林间各处。显然,不止他们两人有想寻高处的打算。
苏焕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岔口,脚下却毫不停顿,始终沿着那条指向最高处、最为陡峭难行的主径向上攀登。
慕行舟紧随其后,步伐轻盈,气息绵长。她虽扮作少年道士,但心思细腻远超常人。眼见路径越发复杂,岔道众多,她不动声色地落后半步,目光在路旁不起眼的树干、石缝间飞快掠过。葱白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一丛低矮灌木的叶片,或是用脚尖在松软的腐殖土上留下一个极浅的印记,动作隐蔽而迅捷。
她深知这山林迷宫的危险,提前布下只有自己人能辨识的归途标记,是必要的谨慎。两人一路向上,除了林间鸟雀的啁啾和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再无其他声响。
这条通往最高点的路,果然人迹罕至。行至一处陡坡,苏焕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些许空间。他并非力竭,而是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慕行舟的呼吸声比之前略重了一丝,虽然她脚下依旧稳健,不见丝毫踉跄。
“歇会儿?”苏焕的声音不高,带着询问,目光落在慕行舟那张刻意修饰得青涩、此刻却因攀爬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慕行舟闻言,嘴角立刻扬起一抹俏皮的弧度,仿佛被小瞧了似的。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却难掩其中的轻松:“师兄小看人!这点山路,还喘不上气儿!”她甚至还故意挺了挺胸膛,一副“我还能再爬三座山”的架势。
苏焕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向上。慕行舟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也快步跟上。
终于,他们攀上了这片高地的顶端。眼前豁然开朗,茂密的树冠在此处稀疏了许多,形成一片天然的观景台。苏焕率先拨开几根横斜的枝桠,寻了一处视野最为开阔的林间间隙站定。
慕行舟也迅速在他身侧找到合适的位置,两人并肩而立,目光如电,齐齐投向对面那座笼罩在薄雾与喧嚣中的忘佛岭。
只见:
忘佛岭主峰巍峨耸立,如同沉睡的巨兽。山腰之上,应身禅寺的金瓦飞檐在稀薄的晨雾与缭绕的香火烟气中若隐若现,反射着天光,显得庄严而神秘。寺庙依山而建,殿宇重重,从山腰一直绵延至接近峰顶,规模宏大得惊人。
然而,此刻吸引二人目光的,并非仅是寺庙的宏伟。更令人心惊的是山道上那一片黑压压、缓缓蠕动的人潮!从山脚下的牌坊开始,一直到半山腰的寺门,蜿蜒曲折的石阶仿佛被无数香客彻底覆盖、填满。远远望去,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形成一条缓慢流动的黑色长河。
鼎沸的人声、隐约的诵经声、甚至还有敲击法器的清越之音,混合成一股沉闷而持续的声浪,即便隔着这段距离,也隐隐传来,冲击着高地上的寂静。
寺庙各处殿堂前的广场上,更是人影幢幢,如同煮沸的粥锅。身着各色服饰的信众、手持法器的僧侣、维持秩序的知客……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于此,在香烟缭绕中或顶礼膜拜,或穿梭往来。整座寺庙,仿佛一个巨大而繁忙的蜂巢,被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与喧嚣所充斥。
而在寺庙最高处,接近峰巅的位置,一座宏伟的金顶大殿在云雾中露出峥嵘。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大殿的鎏金屋顶之上,并非完全笼罩在雾气中,而是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正氤氲氤氲着一层极其淡薄、却异常纯粹的金色光晕!
那光晕并非阳光直射的刺目反光,而是如同自殿顶琉璃瓦内部渗出,又似被无形的力量汇聚于殿顶上方尺许之处,形成一片朦胧而神圣的光华,将整个殿顶笼罩其中,使其在下方翻滚的香火烟雾和远处山岚的映衬下,宛如佛首低垂,宝相庄严。
——霞光金顶!
苏焕和慕行舟的目光,最终都牢牢锁定在那片淡金色的光晕之上。虽然早有耳闻,但亲眼所见,那景象依旧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奇异感。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不刺眼,不张扬,却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吸引着山下如蚁群般汇聚的众生,也吸引着高地之上这两双冷静审视的眼睛。
山风掠过,带来下方寺庙隐约的喧嚣和山林特有的清冽。两人站在高地边缘,如同置身于风暴之外的礁石,沉默地注视着对面山岭上那场盛大而诡异的“朝圣”,以及那笼罩在金辉中的古老秘密。
慕行舟的眼中现出掩不住的惊叹:“师兄你看!那片金光闪闪的,就是传说中的‘霞光金顶’了吧?可瞧出什么门道了?”她手指遥遥点向忘佛岭峰顶,那片笼罩在金顶大殿上方的淡金色光晕,在薄雾与香火烟气中氤氲流转,神圣而诡异。
苏焕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那片光晕上。他缓缓摇头,眉头微蹙,声音低沉:“看着……像是琉璃瓦镀了层金,又或是某种罕见的矿物反光。”他顿了顿,眼神锐利了几分,“可若真如此简单,林姑娘也不会耗费那么大的代价,千里迢迢请我出山了。”他口中的“林姑娘”,自然是指那位深藏不露的林青姑娘。
他视线微移,落在那片紧挨着应身禅寺层层殿宇、却风格迥异的建筑群上。那片建筑依山势而建,虽不如寺庙飞檐斗拱般华丽,却透着一股粗犷、冷硬的秩序感。青灰色的高墙连绵,墙头可见箭垛轮廓;方方正正的屋舍排列整齐,屋顶平坦;几座高耸的塔楼鹤立鸡群,塔顶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片区域上空,香火烟气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杀、凝滞的气息,与寺庙的喧嚣虔诚格格不入。
“那是什么地方?”苏焕抬手指向那片区域,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看形制,不像是寺庙的殿宇,倒像是……伙房?离得如此之近,难道是寺里单独辟出来做饭的后厨?可也没见多少烟火气。”
慕行舟闻言,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她侧过头,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郑重:“师兄,那可不是伙房。”她目光扫过那片肃杀的建筑群,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这应身禅寺,可不止是灵验那么简单。寺内达摩院出来的武僧,身手了得,名震建州。建州城的禁军教头,十有八九都是应身禅寺达摩院出身!”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更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势走向:“而且,望佛岭这地方,本身就不简单。它扼守几州通衢,地势险要,是拱卫建州首府的一道天然屏障。”她的手指再次指向那片青灰色建筑群,“所以,挨着应身禅寺的那些楼宇,是军机营的校场!既是练兵之地,也是拱卫建州的一处驻军要塞!”
“军机营?”苏焕瞳孔猛地一缩!他再次凝神细看那片区域。高墙、箭垛、瞭望塔、方正营房……一切细节在慕行舟的点拨下瞬间清晰起来!那肃杀的气息,那与寺庙香火格格不入的冷硬感,此刻都有了答案!
一座香火鼎盛、金顶霞光笼罩的佛门圣地,竟与拱卫京畿的军机营校场比邻而居,甚至共享一山!武僧与军士,梵唱与操练,香火与杀气……这诡异的组合,如同冰与火强行交融,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违和!
苏焕的目光再次投向峰顶那片氤氲的金色光晕。霞光金顶的玄妙,军寺合一的布局……这应身禅寺的秘密,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凶险!
山风掠过高地,带来下方寺庙的喧嚣和隐约的、仿佛来自军机营方向的、沉闷的号令声。两人并肩而立,沉默地望着对面山岭上那场神圣与肃杀交织的奇景,心中都沉甸甸的。
苏焕看着那片笼罩在淡金色光晕中的金顶,又扫了一眼山下如蚁群般涌动的香客和远处肃杀的营房轮廓,连日来的闲暇似乎被这壮阔又诡异的景象冲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