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的喧嚣依旧,香客们的谈笑声、伙计的吆喝声、碗筷的碰撞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生气的洪流。这洪流冲刷着驿站的每一寸角落,试图掩盖所有过往的痕迹。
然而在这洪流之下,苏焕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潜流在涌动。那些新增的刀痕,那些修补的菜牌,那根颜色深沉的柱子,还有碗底那道浅褐色的印痕……都像是一只只沉默的眼睛,在喧嚣的掩护下,无声地注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
归林驿,看似愈合了伤口,换上了新颜,继续迎接着南来北往的客。但那些渗入木纹的血,那些刻进石板的痕,那些藏在笑容下的狡诈与惊悸,都如同附骨之蛆,成了这座驿站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苏焕碗里的素面刚下去一半,门口的光线就被三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半。三人穿着皂色号衣,腰间挎着半旧的腰刀,刀鞘磨得油光水亮,正是县衙巡山的差役。
他们没立刻进来,而是像三尊门神杵在门槛外,正对着堂内喧嚣,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大堂的每一个角落。
为首的是个络腮胡,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尤其阴鸷。他目光扫过几张坐满了江湖汉子、杯盘狼藉的桌子时,眉头拧得更紧,像是要刮下一层皮来。显然,不久前归林驿那场血溅五步的命案,他们不仅听说了,还记在了骨子里。
掌柜的干瘦老头一见这三位“煞神”,脸上堆起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弓着腰小跑过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哎哟!几位爷巡山辛苦!快请进!小店备了热酒,给爷们驱驱疲乏……”
络腮胡衙役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冷气,像铁匠铺里淬火的嗤响。他粗糙的手指不耐烦地在油腻的门框上敲了敲:“少来这套!三碗素面,一碟酱肉,快着点!就在外头吃!”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店内,尤其在那些敞着怀、露出结实胸膛的汉子身上多停留了几瞬。
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衙役,眼神带着点初生牛犊的莽撞,指着门外一张靠墙的榆木小桌:“就那儿!那桌的,挪个地儿!”
那张小桌旁,坐着两个穿着短打的精瘦汉子,正埋头吃着面。闻言,两人猛地抬头,脸上瞬间堆满了惶恐和不安,像是受惊的兔子。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慌忙放下筷子,点头哈腰:“是是是!官爷息怒!小的这就挪!这就挪!”说着,手忙脚乱地端起自己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又去拉同伴。
两人动作飞快,近乎小跑着挪到了大堂最角落一张空桌旁,一路低着头,姿态卑微得不能再卑微。
可就在他们擦过苏焕桌角的瞬间,那个年纪稍长的汉子,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如同一把毒匕首,在络腮胡衙役的后背上狠狠剜了一眼!那眼神里的凶狠和怨毒,浓得化不开,绝非寻常百姓被官差驱赶时该有的惊惧或愤懑,倒像是记下了一笔血仇。
苏焕心头微凛。那眼神他见过,在赌坊输红了眼的亡命徒脸上,在暗巷里准备扑食的野狗眼中。那不是忍气吞声,是记下了这笔账。
三个衙役大喇喇地在门外那张刚腾出来的小桌旁坐下,背对着大堂,腰刀解下,“哐当”一声放在触手可及的桌面上。络腮胡依旧警惕地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店内,另外两个则放松了些,敲着桌子催促伙计上菜。
“师兄,面吃完了?”慕行舟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适时响起,打破了苏焕的凝思。她已放下碗筷,正用袖子抹着嘴边的油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刚才那点暗流涌动的小插曲只是开胃菜。
苏焕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将几枚铜钱“叮当”一声按在油腻的桌面上:“走。”
两人起身离座,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络腮胡衙役的目光像黏腻的蛛丝,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们青灰色的道袍和背后的藤篓篓,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苏焕目不斜视,步履沉稳,慕行舟则微微低着头,紧跟在师兄身后,像一株安静的小草。
踏出归林驿厚重的门槛,山风裹挟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冲淡了身后驿站里混杂的汗味、酒气和隐隐的血腥余韵。阳光有些刺眼,苏焕眯了眯眼,望向蜿蜒向上的山道。
只见原本还算宽敞的石阶路,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拓宽了数倍!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岔道上,人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源源不断地涌向主道。
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一头是香烛纸马,一头是干粮清水;背着褡裢的商旅,风尘仆仆;挎着刀剑的江湖客,眼神警惕;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绸衫、被家仆簇拥着的富家子弟,摇着折扇,指点着山景……
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皆朝着同一个方向——望佛岭顶那被传说镀上金光的应身禅寺涌去。
人声不再是驿站里的嗡嗡嘈杂,而是汇聚成一片低沉的、持续不断的潮声。脚步声、喘息声、竹筐与背篓的磕碰声、偶尔响起的招呼声或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在山谷间回荡。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和香烛纸钱燃烧后特有的焦糊气味。
“好多人啊……”慕行舟小声惊叹,踮起脚尖往前望,脸上带着点新奇,“师兄,你说这些人……都是去看那金顶霞光的?”
苏焕没答话。他目光沉静地扫过身前身后攒动的人头。越往上走,人流越密,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他注意到,人群里混杂着不少气息精悍、眼神锐利的身影。有人腰间鼓囊,藏着短刃;有人步履沉稳,落地无声;更有人看似随意闲谈,目光却如同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包括他和慕行舟。
先前在归林驿被衙役驱赶的那两个精瘦汉子,此刻也汇入了人流,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两人不再低头,反而挺直了腰背,脚步轻快,偶尔侧头交换一个眼神,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刚才的憋屈已化作了某种隐秘的期待。
山道拐过一个陡峭的弯角,视野豁然开朗。前方,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如同涌动的蚁群,铺满了整段向上的斜坡,一直延伸到更高处被云雾半遮的山门牌坊下。
牌坊上“应身禅寺”四个鎏金大字,在无数仰望的目光和袅袅升腾的香火烟气中,显得格外庄严,也格外遥远。
慕行舟轻轻吸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师兄……这庙里的菩萨,怕是要被挤得没地方站了……人比山里的蚂蚁还多。”
苏焕站在半山腰的石阶上,脚下是蜿蜒如蚁群的人流,头顶是那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刻着“应身禅寺”四个鎏金大字的巍峨牌坊。
山风卷着香火气,耳畔是嗡嗡的低语、虔诚的诵经和孩童偶尔的哭闹。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投向牌坊后更深处那被山势和古木遮掩的庙宇轮廓,眼神沉静,仿佛一块投入沸水的冰。
几个穿着粗布短褂、满面风霜的汉子正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并非寻常香客,而是三步一叩首,五步一长拜,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次俯身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虔诚。
膝盖和手肘处的布料早已磨破,渗出暗红的血渍,混着尘土,在石阶上留下断续的暗痕。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条通往佛光的荆棘之路。
慕行舟看着那几人佝偻着背、艰难爬行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苏焕那张波澜不惊的侧脸,忍不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师兄,你们大丘山……也有这般磕长头的信众么?我看他们……骨头都快磕碎了。”
苏焕的目光从那几个渐行渐远的匍匐身影上收回,落在慕行舟那张刻意修饰得青涩、此刻却难掩探寻的脸上。他嘴角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漠,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平淡无波:“大丘山……求的是逍遥自在,清静无为。这般苦行,非我道门所求。”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牌坊下黑压压的人头,“求神拜佛,若只靠磕头流血便能得偿所愿,这世间,也就没那么多苦命人了。”
慕行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跟着挤上去?这阵仗……怕是挤到天黑也进不了山门。”
苏焕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仰头,目光越过喧嚣的人潮和庄严的牌坊,投向望佛岭主峰东侧那座略高并且更显陡峭奇崛的山头。那座山如同一条蛰伏的青龙,脊背嶙峋,林木苍郁,山尖处几块裸露的巨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地势明显比这边更高。
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肩胛骨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仿佛要将一路奔波的疲惫都甩出去。随即,他侧过身,用下巴朝那座山头随意地一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漫不经心的笃定:
“急什么?庙里的菩萨又不会跑。现在挤进去,除了看人后脑勺,还能瞧见什么?”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瞧见没?那边那座山头,地势高,看得远。先上去转转,瞧瞧热闹,等这‘开光’的锣鼓敲得差不多了,人散了些,再进去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