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慕行舟,声音沉稳有力,不再有任何抗拒:“慕姑娘……”
慕行舟立刻抬起头,眼中水汽仿佛瞬间蒸发,只余下迫切的期待。
“此行凶险,寺内波谲云诡,牵一发而动全身。”苏焕语气严肃,目光如炬地直视着她,“你可想清楚了?踏进寺门,便再无退路,须得与我同进共退,步步惊心。”
“道长放心!”慕行舟立刻挺直腰背,眼中闪烁着兴奋和坚毅的光芒,刚才那点柔弱感荡然无存,仿佛换了个人,“行舟深知此行非易,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定当听从道长吩咐,谨慎行事,绝不拖累道长!...”
苏焕继续强调道:“要记住,此行以我为尊,一切行动需听我号令。寺内情况瞬息万变,不可擅自行动,更不可暴露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否则……”
“苏道长放心!”慕行舟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亮光,立刻接口道,声音清脆有力,“慕行舟明白轻重!此行一切以道长为尊,我定当全力配合,绝不自作主张,更不会泄露半分身份。道长指东,我绝不往西!”
她站起身,对着苏焕郑重地行了一礼,姿态恭谨,仿佛真是一个即将跟随师父出行的年轻道士。
苏焕看着她这副瞬间切换的恭顺模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演技更是炉火纯青。他心中暗自警醒,与这心思玲珑的“师妹”同行,只怕比应付寺里的和尚还要费神。
“既如此,”苏焕也站起身,不再多言,“事不宜迟。慕姑娘,度牒之事就劳烦你了。至于乔装改扮所需之物,以及寺内接应安排,想必姑娘也早有准备?”
慕行舟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她立刻起身:“道长放心!度牒、道袍、法器、符箓,一应俱全,半个时辰内便可备好。只等道长一声令下,我们便可启程前往应身禅寺。”她朝苏焕和李道通行了一礼,步履轻快地走了出去,仿佛卸掉了千斤重担。
苏焕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又看了看床上啃着糕点的李道通,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趟浑水,看样子想不搅也难了。带上这位心思玲珑、背景特殊又“累得只想喘口气”的“师妹”,这应身禅寺之行,注定不会寂寞了。
应身禅寺的风云,即将因这两人的到来,再添变数。
李道通在一旁看着,又嘿嘿笑了起来:“嘿嘿,小苏子,这下你可真成了‘张怀序’了!记住啊,到了庙里,见了大和尚,别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嘴皮子最利索!你就学张师弟,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光点头摇头就行!保管你安安稳稳混到法会结束!”
苏焕看着师兄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心中对这次乔装潜入应身禅寺的行动,却莫名地多了几分期待。
晨光熹微,露华楼檐角垂落的露珠尚未蒸干。苏焕推开房门,一股带着水腥气和新鲜木屑味道的山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适应着天光。
门廊下,一个清瘦的身影早已静候。慕行舟已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靛青道袍,头上松松挽了个道髻,插着一根普通的木簪。她脸上原本清秀的轮廓被刻意修饰得柔和了几分,肤色也加深了些,眉毛描得粗直,唇色黯淡,整个人透着一股少年道士特有的青涩和沉默。她背上背着一个半旧的藤编背篓,篓里塞得满满当当,露出些黄纸符箓的边角和经卷的卷轴。
“张师兄。”慕行舟的声音压得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拘谨和恭敬,微微躬身行礼。她此刻的神态、动作,乃至眼神里那份刻意收敛的灵动,都活脱脱一个刚出师门、不谙世事的年轻道童模样。
苏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心中暗自点头。慕行舟这乔装的本事确实了得,若非他早知其底细,乍看之下,也难辨雌雄。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自己也早已改头换面:一身半旧但浆洗得干净的藏蓝道袍,腰间系着麻绳,脚蹬的还是自己原来的那双千层底布鞋。脸上用特制的药膏略微加深了肤色,眉骨处贴了一道极薄的假皮,模拟出张怀序那道标志性的疤痕。
他刻意微微驼着背,眼神放空,带着点未睡醒的茫然,将张怀序的气质拿捏得惟妙惟肖。
“走吧。”苏焕的声音也刻意压得低沉含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长途跋涉后的倦怠。他背上同样一个沉甸甸的藤篓,里面除了必要的衣物、干粮,还塞着几卷伪造的、盖着大丘山道观印信的经书和一柄寻常的木剑。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露华楼的台阶。清晨的露水打湿了石阶,留下浅浅的湿痕。
刚走出不远,震耳欲聋的喧嚣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比前两日在楼顶俯瞰时更加清晰,更加震撼!
整个湖岸线仿佛一条沸腾的伤口!无数光着膀子的精壮汉子如同工蚁般在浅水区和临时搭建的木栈桥上奔忙。震天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如同巨兽的咆哮,在山谷间回荡:
天上白鹭双双飞哟——
哟嗬喂!
妹在船头搓衣槌嘛——
槌声脆!
哥拉纤绳忘了累哟——
心早归!
待到粮满三十舱——
红烛对!红烛对!
伴随着号子声的,是沉重的原木被拖拽摩擦地面的“轰轰”声,巨锤砸击榫卯的“咚咚”闷响,铁器凿削木料的“嚓嚓”声,以及监工粗粝的呵斥和工匠们急促的呼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味、新鲜木屑的清香、桐油的刺鼻气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和湿泥的腥气。
湖面上,靠近岸边的水域漂浮着大量泛着青光的巨大原木,如同搁浅的巨鲸脊背,被粗大的缆绳绞缠串联,形成一条条木材的长龙,正源源不断地从远处那条幽深水道中涌出!水道入口处水花翻腾,水下巨大的阴影搅动着水流,无声地推动着这木材的洪流。
岸边浅滩,几艘巨舟的骨架已初具规模!那粗壮如宫殿主梁的龙骨在晨光下泛着森冷的乌光,嶙峋的肋骨向两侧延伸,勾勒出令人心悸的庞大轮廓。
数十名工匠泡在齐腰深的冰冷湖水中,喊着号子,合力将一根根处理过的巨木榫卯合拢,沉重的撞击声震得水面都泛起涟漪。更远处,还有更多船坞的影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同样人声鼎沸。
苏焕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佯装整理背篓的带子,目光却死死锁住那热火朝天的景象,眉头紧锁。这规模,这疯狂投入的架势,绝非寻常漕运或商船队所需!他心中那团疑云愈发浓重。
他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震惊”和“不解”,低声问身后的慕行舟:“慕……师弟,”他及时改口,维持着张怀序的身份,“你看这……这阵仗,也太吓人了!造这么多大船,得花多少银子?他们……到底要去哪儿?装什么?”
慕行舟低着头,目光飞快地扫过湖岸,随即又垂下眼帘,仿佛被这宏大的场面震慑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张师兄,我也不清楚……听、听管事的提过一嘴,好像……好像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寻、寻什么东西吧?”她含糊其辞,巧妙地避开了核心。
苏焕心中冷笑,这丫头滑头得很。他继续试探,语气带着点“呆道士”的固执:“寻东西?寻什么东西要造这么大的船?这船……看着比水师的楼船还大!难不成……是要出海?去寻那海外的仙山?”他故意往玄乎的方向引。
慕行舟抬起头,飞快地瞥了苏焕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师兄你想多了”的无奈:“出海?仙山?师兄,那都是话本里编的吧……我、我猜,可能……可能是要去找些……稀罕的宝贝?或者……运些特别沉的东西?”她依旧滴水不漏,把话题引向模糊的“寻宝”或“运输”,却巧妙地避开了一些其他的敏感词。
苏焕见她守口如瓶,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心中反而更加笃定此事非同小可。他不再言语,只是闷头往前走,脸上维持着张怀序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兴趣的麻木表情,但眼角的余光却将湖岸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脑海。
两人沿着湖边小路前行,喧嚣声渐渐被甩在身后。前方出现一片浓密的树林,参天古木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交织成一片浓密的绿荫,将清晨的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在地面。树林边缘,临水处,建着一座简陋的木亭,这便是所谓的“湖边驿站”。
驿站旁,一株需数人合抱的巨大榕树下,泊着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船身狭长,船篷低矮,船头船尾各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短褂的船夫,正安静地等待着。
小船随着微波轻轻起伏,与远处热火朝天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慕行舟快步上前,对着船夫低声说了几句,又出示了一块小巧的木牌。船夫点点头,示意两人上船。
苏焕和慕行舟先后登上小船。船身微微一沉,荡开一圈涟漪。船夫解开缆绳,长篙在岸边青石上轻轻一点,小船便如同离弦之箭般,悄无声息地滑离了岸边,驶入被树荫笼罩的平静水域。
小船破开水面,船尾拖出一道细长的涟漪。船夫动作娴熟,长篙点水,小船便稳稳地朝着湖心深处、那被薄雾笼罩的忘佛岭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