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舟一脸无辜地迎上苏焕震惊的目光，缓缓摇头，语气异常清晰：“苏道长，你当时在议事厅，只说了三点：小事，不干！让别人管着，不干！去管别人，不干！”她认真地竖起三根手指，“可咱们现在这趟差事，显然不是小事，涉及巨大机密，分量极重。至于管人嘛……”她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个十分诚恳的笑容：“放心！咱俩级别一样，林府主也没说谁管着谁，咱们这叫搭档！平级合作！谁也管不着谁，谁也不归谁管！互相配合！你看这样多好？省了你最介意的两件事！”
“这……”苏焕被她这通歪理绕得一时语塞，随即反应过来，头顿时摇得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拨浪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两个人行动目标太大，破绽也多！更何况是要在寺庙里长住打探！应身禅寺乃禅宗祖庭，清规戒律森严，向来不留女客！你一个女子，如何能住在寺院之中？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你有问题吗？”
慕行舟见苏焕拿性别和寺规说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纤细的腰背，眼中闪过一丝傲然：“苏道长，不要小瞧女人，更不要小瞧我的本事。”她语气笃定，“首先，你对寺规的印象太老旧了！应身禅寺近年来供养的女施主极多，不乏达官显贵的女眷、虔诚的女居士。寺内早已在特定区域开辟了精舍，供她们清修、礼佛或小住，只要行止得当，女客住寺早就不是什么天大的忌讳。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不给苏焕反驳的机会，继续道：“其次，说到乔装改扮，这正是我的强项！道长以为自己贴上胡子画上皱纹就能天衣无缝？真正的精细易容，脸型、肤色、骨骼走向、肌肉牵动，甚至眼神气质，都需时时调整！特别是在汗水、风吹、情绪波动后，极易露出破绽！你若要长住数日，至少每两日便需重新补妆一次，这些精细活计，你自己做得来吗？对着镜子能把自己整利索了？”她顿了顿，扬起下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但我可以！扮个唇红齿白、沉默寡言的小道士，对我而言，再简单不过了。保证连寺里眼力最毒的知客僧都瞧不出破绽！”
苏焕眉头紧锁，依然无法接受：“即使如此，此行凶险难测。寺中藏龙卧虎，还有……霞光背后的未知牵扯。慕姑娘你跟在我身边，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我怕顾及不到你，反倒束手束脚，置你于险地。”
慕行舟见苏焕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那副“万万不可”的神情几乎要溢出来，她非但不恼，反而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她没急着反驳，而是慢悠悠地拿起桌子上的卷宗，推向苏焕。
“苏道长，先别急着摇头。应身禅寺的情况，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她指尖点了点那卷宗，“这是近一个月来，关于应身禅寺及周边势力纠葛的简报摘要。霞光金顶现世，引得四方云动，佛、道、摩尼、伊、景、梵罗诸教齐聚，更有无数江湖势力、朝廷暗探混杂其中。寺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各方都在角力，探寻金顶异象的根源。”
她顿了顿，看着苏焕略显迟疑地拿起册子，继续说道：“寺内僧侣繁多，外来的挂单僧、游方僧、讲经法师更是鱼龙混杂。再加上每日涌入的信众、香客、乃至借机生事的宵小之辈……苏道长，你觉得单凭你一人，能在这盘根错节的局面中，迅速厘清脉络，找到‘天通’异象的关键线索吗？”
苏焕闻言，拿起桌上的卷宗，解开卷宗上的束带，束带刚解开，苏焕一个没接稳，卷宗瞬间滚落在地，长长的尺幅从苏焕的手中一直滚到门口，看的苏焕目瞪口呆。
苏焕用双手拖着手上的卷宗，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上面详细记录了寺内各派系近期的动向、外来势力的渗透情况、以及几场不为人知的暗斗。信息之详尽，分析之透彻，远超他的预料。他不得不承认，慕行舟所言非虚，应身禅寺此刻就是个巨大的漩涡。
“再者，”慕行舟趁热打铁，声音依旧平稳，“我虽不才，但在卷宗房当差日久，最擅长的便是梳理线索，辨别真伪，从纷繁芜杂的信息中找出关键节点。霞光金顶的异象，其成因、规律、与各种关系之间的关联，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信息比对和推演。苏道长道法精深，武功高强，但在这等需要‘抽丝剥茧’的细活上，多一个帮手，尤其是熟悉这类事务的帮手，总归不是坏事吧？”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带着一丝恳切，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至于乔装和安全，道长更不必担心。我既能扮作男子随你入寺，自然有万全之策。寺内并非铁板一块，既有女施主长居精舍清修，也有为寺里打理俗务的女眷。我自有门路，不会引人注目。至于身手……”她微微一笑，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虽不及道长和李师兄万一，但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绝不会成为道长的拖累。”
苏焕看着桌上摊开的、那副从手中滚落而铺满了半间屋子、图文并茂详实得令人窒息的长卷，心中那点对寺庙清修挑战的预估被彻底碾碎。这哪里是去禅寺静修查探？分明是闯进了天下势力纵横捭阖、高手暗探隐伏密布的龙潭虎穴！
就在苏焕还捏着卷宗边缘，对着这庞大信息量暗自倒吸冷气时，身旁的慕行舟，脸上的精明干练和咄咄逼人却如同潮水般退去。她微微低下头，几缕发丝垂落颊边，声音也忽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苏道长……”她轻声唤道，那语气竟染上了几分低落，“我知道这要求有些……强人所难……让你平白多带一个累赘……可是……”她顿了顿，抬起眼帘看向苏焕，那双眸子里竟真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显得可怜又诚恳，“……你是不知道啊，这几天，整个堂口就跟烧开的油锅浇进了冰水一样！卷宗房那边，堆积的各地密报快把屋顶都压塌了！我每日埋首其间，梳理、比对、归档，眼睛都快熬瞎了！”
她微微侧过脸，仿佛不愿让苏焕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声音越发低柔：“那还是轻的……杏林院那边更是一摊子事！春院首让我调配护身解毒药丸、处理伤患……还有外面那造船的工坊，药材短缺、人手调配……全都压了过来……林府主一声令下，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瓣使……”她叹息一声，带着深深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这次寺里的事……虽然也险……但好歹是踏踏实实盯着一件事办……”她小心翼翼地偷瞄了苏焕一眼，那眼神充满希冀，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道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点私心，让我跟过去，喘口气吧……等我们在寺里把金顶的案子理清楚回来，说不定宗内这阵没日没夜的忙乱劲儿……也该过去些了……”
她这番话，没有刻意诉苦，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被繁重事务所拖垮的疲惫感和对片刻喘息的渴望，比嚎啕大哭更有感染力。尤其是最后那句“让我喘口气吧”，语气里那股真实的、近乎筋疲力尽的味道，让人很难不动容。
一直窝在角落床榻上看戏的李道通，此刻终于不啃果子了。他支起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慕行舟这瞬间变化的气场，又瞟了一眼眉头紧锁陷入沉思的苏焕，嘿嘿笑了两声。他用手轻轻捻着自己胡子上的小辫子，慢悠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好心”提醒地说道：
“啧……我说小苏子啊，做人嘛，别太死板！你看人家慕姑娘……”他用下巴点了点慕行舟，“眼睛虽蒙了点水汽儿，可那眼神儿清明得很，不像是傻的！说的话句句在点子上！人家都说了能帮你查‘账本’（指情报卷宗）、帮你‘补面’（易容），还懂寺里的弯弯绕绕……这种帮手，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他拉长了调子，一副深谙处世之道的模样，“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今天顺手带她一程，让她躲个清闲，指不定……嘿，明天人家就能救你一命呢？再说了，人家姑娘都不怕危险要帮你，你个七尺高的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带上吧带上吧！稳赚不赔的买卖！”
李道通这番“公道话”，虽依旧带着他那股疯癫劲儿，却鬼使神差地拨动了苏焕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他猛地意识到，慕行舟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她的易容术或情报能力。她代表的是黄鹂内部对此次任务的高度重视和背后的情报资源倾斜。把她推到前线，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而且……他瞥了一眼慕行舟低眉顺目、略显憔悴的侧影（不知有几分真实），又想起外面湖岸上疯狂建造巨舟的喧嚣……带上她，固然有风险，于私而言，自己也可借机打探一些江湖密信，乃至黄鹂宗内部的情况。
“呼……”苏焕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郁气。他将那散落的长卷小心卷起，用黄色丝带重新系好。再抬头时，眼底的纠结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决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