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林青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淡,听不出喜怒,“这是给建州府‘田昱’的密函。他人在城东‘福源记’绸缎庄的后院。你亲自跑一趟,亲手交到他本人手上,看着他拆阅,然后……”她顿了顿,眼神中掠过一丝锐利,“……把他看完后的反应,完完本本地记下来,回来报我。”
她身体微微后靠,重新倚回椅背,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仿佛刚才那番掷信的动作耗去了她不少力气。她不再看苏焕,目光重新落回桌上摊开的地图,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条蜿蜒的水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记住,只许交给他本人,不准出岔子。一定要记住他刹那的表情,是茫然,是吃惊,亦或是惊恐……”
苏焕捏着那份关于绸缎庄田昱的密函,轻轻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奈与不可置信、努力维持着体面的微笑。
“林府主,”他虽是压低了声音,却也足够让近处的人听清,“要我大老远从堂口跑到这建州城东,就为钻到哪个绸缎庄的后院里,去盯着看那位…‘田螺’是什么表情…”
他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我不是说这事不重要,府主的安排必有深意。只是吧,这等盯梢观色的活计…”他嘴角微不可查地撇了一下,“不是我看轻它,随便拉个伶俐点的伙计,想必也能办个八九不离十吧?”
议事厅里烛火摇曳,映着林青那张有些疲倦、却始终沉静如水的脸。她听完苏焕略带牢骚的表态,并未动怒,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沉默了片刻。
那短暂的沉默仿佛带着重量,让周围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几个副手伏案疾书的笔尖也顿住了,余光小心翼翼地扫向主位。
终于,林青像是做出了某种重大的决断。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看苏焕手中的密函,而是转向侍立在一旁、刚才准备分发任务的白发管事。
“李管事,”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去把原本要交给马中骏的那份密函,取来给他。”
“府主!”李管事闻言,苍老的脸上顿时显出了惊讶,甚至带上了几分惶恐,他声音急促地劝道:“不可!万万不可啊!府主,那桩差事非同小可,绝非寻常任务可比!非胆大如虎、心细如发、智计过人、勇武兼备的顶尖好手,绝无可能担此重任!这…这贸然交给苏道长,是否…是否太过冒险了?”他一副忧心忡忡、完全为苏焕着想的样子。
紧接着,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身体微微前倾,以更低、更羞愧的声音,在林青身侧耳语道:“况且…况且府主,这件差事,卑职…卑职昨日已经私下答应了…答应了小婿,让他去历练一番…”他声音虽小,但在安静的议事厅里,尤其苏焕就站在不远处且耳力过人,这句“悄悄话”几乎一字不落地钻进了苏焕的耳朵里。
苏焕眼神瞬间一凛!他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收敛,目光如电般射向李管事那张写满“为难”和“愧疚”的脸,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嘴角却勾起一丝冷笑。
好啊!果然如此!难怪这老头儿百般阻挠,原来是为自家女婿预留好了一块大肥肉!
就在林青听完管事耳语,似乎有些犹豫的时候,苏焕猛地一步上前,不再理会李管事,径直向林青一伸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府主!这个任务,我苏焕接了!”
林青看着突然变得异常坚决的苏焕,又瞥了一眼旁边脸色变幻的李管事,微微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又像是放弃了挣扎。“罢了,”她对李管事挥挥手,“去拿来吧。至于你女婿那边,下次寻个更好的差事补偿他就是了。”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李管事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林青平静无波的眼神和旁边苏焕那似笑非笑、带着一丝挑衅的目光,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诺诺应声:“…是…卑职遵命。”脚步仿佛灌了铅,慢吞吞地转身走向厅内另一侧摆放密函的木架。
这一次,他走向的那个架子上,排列的密函明显稀疏了很多,只有寥寥几件,每一件都用颜色更深沉的牛皮纸袋密封,封口的火漆也显得更加凝重复杂。李管事在架子前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其中一个,神情复杂地走了回来。
林青示意他将密函递给苏焕。李管事慢腾腾地伸出手,苏焕脸上带着那抹“抢食成功”的坏笑,五指如电,毫不客气地一把将那密函从老管事手里扯了过来!
入手沉甸甸的,封口是深红色、造型奇异如猛兽印记的火漆。
“等等,”林青的声音响起,目光平静地看着苏焕,“先拆开看看里面的内容。这个任务非同儿戏,比你看‘田螺表情’要麻烦百倍,凶险也深藏其间。此时还没出这个门,你若觉得担不起,打退堂鼓,把东西还给李管事,不算丢人,没人会笑话你。”这话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郑重其事的警告。
苏焕闻言,心中那股被轻视的傲气“腾”地一下就被点燃了!他抬起头,直视着林青,嘴角扬起一丝带着冷意的笑容,语速飞快地反问:“府主,不必多言!我只问一句——这密函里的东西,要我去的地方,要查的事,它符不符合我方才说那三条?是不是‘是个人就能做到’?是不是‘谁都能干’?”
林青沉默了一息,缓缓摇头:“不是。”
“这就够了!”苏焕斩钉截铁,“那我苏焕接定了!你直说,期限多久?”
“半月之内。”
“那路途呢?要不要翻山越岭,过府跨州?”
“就在建州府之内。”
“好!”苏焕彻底放下心来,那股属于年轻人的自信和些许轻慢又冒了出来,他将密函在手里掂了掂,一副轻松写意的样子,“不急不急!府主放心,我脚力好得很,就算绕着整个建州府跑上一大圈,也就两三天功夫的事儿。路上再歇两天养精蓄锐,也不迟!”
说完,苏焕一抱拳,转身就欲大步流星地离开议事厅。那架势,仿佛身上挂着千斤重的军令。
然而,他人刚迈到门口,一只脚几乎都要踏出厅堂的那道光影分界线,却又生生停住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收步,刷地一下转回身,脸上那股装出来的悠闲不见了,眉头微蹙,带着一丝真实的疑惑和压抑不住的好奇,看向依旧端坐的林青:
“府主,等等…”他声音压低了点,带着探寻,“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码头那边,河道上下,一夜之间冒出那么多造船的工棚,叮叮当当没日没夜地干!这架势…看这规模和用料,可不像是在准备什么寻常的大船队跑漕运啊?这…是要出海?还是要干票大的?”他指了指外面隐约传来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喧嚣之声。
林青抬眸,目光平静地穿过摇曳的烛影落在苏焕脸上。她看了他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像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了苏焕所有的好奇:
“不急,不急!”她仿照着苏焕先前的语气,“这些事,容后再议。等你……把这件事顺顺利利地回到此处复命时,再告诉你也不迟!”
言下之意,一切疑问,都得看你苏焕先把这个看似“不麻烦”的任务办得如何。
苏焕被这句滴水不漏的“不急”堵了回去,看着林青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满肚子问题就像撞上了一堵棉花墙。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再问出来,只能悻悻地“啧”了一声,转身,这次是真的离开了议事厅。
只有他最后嘀咕的那句话,似乎带着点不服气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行,不急…真不急…”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厅内的烛火、人影与那份沉甸甸的忙碌。
苏焕独自站在空旷许多的二层走廊上,手里把玩着那份刚刚用“抢亲”般得来的深红火漆密函。他嘴角还带着点刚才“得逞”后的得意坏笑,随手将密函立在手心转着圈,那副轻松写意、浑不在意的小事一桩模样,拿捏得十足十,仿佛他真的只是拿了个跑跑腿、看看风景的闲差。
然而,这看似悠闲的姿态仅仅维持到他走到楼梯转角、确认身后无人注目为止。
几乎是脚步迈下第一节楼梯的同时,苏焕脸上的“满不在乎”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急切和凝重!他三两步冲到稍微僻静的窗下,背对着走廊,动作迅疾如风!
右手拇指猛地用力,“嗤啦”一声脆响!那道纹路深奥、封印严密的暗红色火漆被硬生生撬碎、剥落!苏焕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迅速抽出了里面折叠的桑皮密令。
薄韧的纸张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展开,那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墨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进苏焕的眼中:
“望佛岭,应身寺,霞光金顶,查其源,辨其质,观其变。庙中水深,各方云集,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