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懂!府主放心!属下等肝脑涂地!”三个商会主事几乎是同时躬下身去,声音发颤地叠声保证,手忙脚乱地捧起那几份烫手山芋般的密函,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核心区域。大厅里,刚才那点血腥的战事杀气之外,又悄然混入了一层更隐晦、更无孔不入的阴冷。
“还有!南四湖西岸的暗桩回报,有不明身份的船只频繁出没?查!是哪路人马?我们的人呢?让他们派‘夜枭’组去盯!三天之内,我要知道是龙是虫!”
……
等轮到马青虎的时候,马青虎那点吃饱喝足的满足感早已烟消云散,苏焕透过人群,只见这个大汉此时正站在林青面前,不断的点头,手里握着笔,还不断的搓着手。
苏焕看着眼前这如同战场般的景象,脸上写满了局促不安,低声自言自语道:“…这……这阵仗也太吓人了……”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又落在林青身上。她瘦削的身影在巨大的压力下显得格外单薄,但那股掌控全局的锐气却丝毫未减。他下意识地摩挲挲着腰间的青羽令,冰凉的玉质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这令牌在此刻,更像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提醒着他身份的微妙。
议事厅内,纸页翻飞的沙沙声与算珠碰撞的脆响织成一张紧绷的网。苏焕立在角落的阴影里,背脊挺得笔直,却觉得有无数细针顺着脊椎往上爬。他看着最后一批人——马青虎也在其中——领了令箭或卷宗,步履匆匆地消失在门外,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将厅内仅剩的几人彻底暴露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空气沉甸甸的,弥漫着墨汁的涩味、纸张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窗外湖面飘进来的桐油和湿木的气息。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围在长桌一角,面前摊开的账册堆得像小山。其中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刻板的老管事,指关节重重敲在摊开的账页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打破了沉寂。
“府主,”他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桌面,“就按您昨夜签押的‘丙字令’所列,单是调拨各州府库粮秣秣、征发人手、布局新桩、新建采买铁料桐油这几项,支出去的银子已经顶上去年大半年各堂口的总开销了!这还不算从黑市紧急购入的那批‘海沉木’,那价钱……简直是拿金子填海!”
他顿了顿,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主位上的林青,见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才继续道:“更要命的是水上的营生。七座船坞昼夜不停,大小龙骨铺了十七条,每条都是按照‘铁脊龙’规制,光是每条船的龙骨、肋板、船板耗用的百年木材,就抵得上往年造十条楼船的量!这还只是木头钱,工钱、匠人的‘红封’、请的一些力士...桩桩件件都是吞金兽!库里的现银,流水一样往外淌,眼瞅着就要见底了!”
管事手中捧着一本摊开的硬皮账簿,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划过,声音带着几分试探性的谨慎:
“府主容禀,”他微微躬身,“属下思来想去,眼下开源艰难,节流亦不易。但有一处,或可暂缓——便是年前议定、预备划拨给建州、云州几处‘书馆’、‘乡贤馆’、‘义学塾’以及‘农桑互助会’等的‘民望银’,拢共约莫……”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些款项,本是用于民间部署,如今库银吃紧,各处又催得急……府主,您看……能否先停了这几笔,挪作造船之用?待来年收成好些,商路再通些,再行补上?毕竟,这船……是上头压下来的死命令,耽搁不得啊。”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拿本该用于民间布局、培养基层势力的钱,来填造船这个无底洞。
林青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峭。她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碗,指腹摩挲着碗沿粗糙的豁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停了?”
她抬起眼,目光如电般扫过那管事,又缓缓扫过厅内其他几个屏息凝神的管事。
“这些地方,是散在民间的火种,是日后燎原的根基!”林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意,“停了这些钱?停了这些钱,不仅转头去让人骂我们言而无信,还要大大损失我们的名望,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猛地将茶碗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茶水溅出几点在账册上。
“糊涂!”林青厉声道,“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笔钱,是养在水里的鱼苗,是埋在土里的种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动!谁敢打它的主意,休怪我不讲情面!”
那提议的管事脸色瞬间煞白,额角冷汗涔涔而下,连声道:“是!是!属下愚钝!府主教训的是!”连忙躬身退后几步,不敢再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目光重新落回那几份摊开的、标注着各州船坞进度的卷宗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林青端坐在主位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挲着袖口,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将她半边脸映得有些发青。她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平稳:“能不能减几艘?或者……吨位下调些?眼下情势虽急,但根基不能动摇。”
“减?”旁边一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管事立刻接口,脸上带着苦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难事,“府主,这‘铁脊龙’的规制,是总堂那边的‘甲字密令’里定死的。每条船多长、多宽、吃水几尺、龙骨用什么年份的木料,都写得明明白白!各州分舵接到的都是死命令,谁敢减一条?谁敢降一寸?墨爪堂的人可比狗鼻子都灵。”
他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至于人手……更是捉襟见肘。江湖一乱,牛鬼蛇神都冒了头。各州分舵报上来的,光是这半个月,咱们设在运河、沄水沿线的大小码头、货栈各堂口能动的人手,早就撒出去填窟窿了。……”
这时,另一个一直缩在角落、负责工造营联络的矮胖管事,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带着几分后怕和庆幸,插话道:
“府主明鉴!这次真是多亏了您料事如神,眼光毒辣!南边那档子事刚冒头,您就下令提前动手,囤积了大批造船的木料!您是没瞧见外面现在乱成什么样了!玄羽堂那帮平日里仙风道骨、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道爷们,现在都撸起袖子,跑到方寸湖边挖码头去了!杏林堂的杂役,更是被撒到沿湖各处码头,架起大锅熬煮祛湿辟瘴的药汤,烟熏火燎的!跟他们比起来,咱们这边真算是好的了!”
他喘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而且,咱们在民间这些年积攒下的那点‘善缘’,这回也派上大用场了!请船工、找匠人,咱们开出的价码公道,名声也好,比那些临时高价从山里、道上雇来的‘野匠’强多了!您是不知道,其他部堂那边,全靠这些‘野匠’顶着,工钱一日三涨不说,还动不动就闹事,砸家伙、躺工棚,简直是一群祖宗!”
他话音刚落,那个一直埋头拨弄算盘、鼻梁上架着水晶眼镜的瘦高管事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直接打断了矮胖管事略带庆幸的感慨:
“府主,抛开其他部堂不谈,我们自己现在,开源节流,两头都难!”
他推了推眼镜,手指点着摊开的账册,语速极快:
“节流?上面压下来的硬指标,每条船多长、多宽、吃水几尺、龙骨用什么年份的木料!砍哪块都是要命!开源?各地商会的利润、孝敬、过往货物的抽水、私港的厘金……咱们近些年的步子迈的不小,一些投资虽然成功,但见利周期还没到。往年是细水长流,勉强够支应。可如今呢?造船是个无底洞!各处都在伸手要钱!目前的这点进项,杯水车薪!根本填不满这个窟窿!”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瘦高管事那句“这点进项,杯水车薪!”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让刚刚因矮胖管事庆幸囤料优势而略有松动的空气,瞬间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林青的脸上那刀锋般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了一起。她沉默了几息,那深沉的目光扫过算盘上冷硬的珠子,仿佛在掂量着每一个铜板的重量。最终,她的视线抬起,落在为首的那个精明管事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切入凝滞的空气:
“金曜堂那边是什么情况?”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是眼下能指望的最大、也最可能的“源头”。
那管事立刻精神一振,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关键问题,声音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松快,迅速回道:
“府主,金曜堂这次倒确实松了口风!宗主在寒窟那句‘钱放久了会生虫’,看来是真把金胖子……哦不,金堂主给震得不轻!眼下各部堂都是火烧眉毛,任务压顶,金曜堂开库放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咱们账房的人,属下已经安排了咱们账房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班蹲守在金曜堂外面候着,寸步不离!只要他们库门一开,咱们的人立刻就能把签押手续办完,把银子提出来,绝不会耽搁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