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四湖畔,泥鳅沟村。
夜色如墨,将南四湖的浩渺水汽和湖畔泥鳅沟村的低矮土坯房都染得一片混沌。村东头最破落的那间土屋里,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寒风嗖嗖地往里灌。一张破旧的小桌上放在了炕上,屋里头箱子柜子各种家当该有的都有,就是不是这个破个洞就是那个地方少块漆。
整个环境看起来就不像是大户人家,属于那种小偷进来都不忍心拿,还得撂下俩钱再走的情形。
一盏豆大的油灯搁在炕桌上,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赵老蔫把油芯往上拔了半指,这才将火苗安稳了下来,照亮了桌上那一大盆硬菜——鸡蛋烀萝卜条子。
这菜做得实在!水灵灵的萝卜条子下锅用猪油炒得半软乎,孙二狗这回是真豁出去了,狠狠心,把攒着换盐巴的三个鸡蛋全磕了进去!
黄澄澄的蛋液“滋啦”一声泼在萝卜条上,他拿筷子飞快扒拉,蛋花裹着萝卜条,金灿灿、油汪汪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这阵仗,搁在平时过年都舍不得!
炕桌两边,盘腿坐着两个汉子。左边的是赵老蔫,四十出头,干瘦得像根晒干的芦苇,脸上沟壑纵横,常年被湖风吹得黝黑发亮。右边的是孙二狗,年纪稍轻些,个头不高,一脸的精明相,可惜这精明没用在正道上,日子过得比赵老蔫还紧巴。
赵老蔫端来了鸡蛋烀萝卜条子,灶台边还搁着一盘清炒小辣椒丝,红绿相间的细丝堆得尖尖的。孙二狗把辣椒被切得细细的,热锅冷油“刺啦”一爆,蒜末激香,辣椒丝在铁锅里翻几个身之后,油光裹着辣气直冲屋顶。
紧接着赵老蔫又捧来了一捧攒了许久没舍得吃的花生米,分成两份,一份拍碎了直接放到锅里的辣椒丝里,拿锅铲搅拌得了,炒酥了之后就连同辣椒丝一起盛到盘子里。
桌子角上还蹲着个豁口陶碗,赵老蔫拿了过来,把剩下的那一份花生米下锅。借着锅里炒辣椒丝剩下的油,把花生米炒得金黄油亮,表皮裂开细纹,撒了层粗盐粒,还沾着未褪尽的热气端到了炕上。
孙二狗捏起一粒丢进嘴里,“嘎嘣”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扎耳,嚼碎了满口焦香。赵老蔫也跟着抓一把,花生米在掌心哗啦作响,他眯着眼一粒粒咂摸,嚼得腮帮子鼓动,含混念叨:“还得是这玩意儿!酥!香!给肉都不换!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三样菜占满了破炕桌——金灿灿的鸡蛋烀萝卜条子油汪水亮,红绿辣椒丝窜着呛鼻的鲜辣,焦花生米散着粗粝咸香。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混着菜香,裹住两人发红的耳根和怀中钱袋的叮当声,把破土屋熏出一股子穷汉乍富的燥热劲儿
“滋溜——”赵老蔫嘬了一口劣质的烧刀子,辣得直咧嘴,又赶紧夹了一大筷子裹满鸡蛋的萝卜条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嘟囔:“二狗子,你说……咱哥俩这回,算不算……祖坟冒青烟了?”
孙二狗也灌了一口酒,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他把怀里沉甸甸的布袋子掏出来,“哗啦”一声拍在炕沿上,里面是半袋子碎银子和铜钱,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老蔫哥,冒青烟?我看是祖坟着了!大火烧的!”他得意地晃着脑袋,抓起几枚铜钱在手里掂量着,“你瞅瞅,你瞅瞅!这响动!比村头王寡妇骂街都好听!”
赵老蔫嘿嘿傻笑,也忍不住把手伸进自己怀里那个同样鼓囊囊的布袋里,摸索着里面硬邦邦的银角子,心里那点因为婆娘嫌他穷还好吃跑回娘家的憋屈早被这“横财”冲得烟消云散。
“嘿嘿,谁能想到啊?那鬼地方……真他娘的有宝!”他说着,筷子又伸向盆里,专挑那鸡蛋多的块儿夹。
孙二狗夹起一块沾满金黄蛋花的萝卜条,塞进嘴里嚼得吧唧吧唧响:“可不是嘛!都说南四湖里头邪性,进去就出不来,连水鬼都嫌那地界晦气!可咱哥俩,福大命大造化大!”他唾沫星子飞溅,“老蔫哥,你记不记得?刚进去那会儿,那雾大的,对面不见人!船在水里打转,跟进了迷魂阵似的!我这心啊,哇凉哇凉的,寻思这回真得喂了王八了!”
“可不是嘛!”赵老蔫也来了劲,拍着大腿,差点把酒碗震翻,“打了一天一夜的鱼,鱼是不少,可找不到回来的路啊!那水底下,黑黢黢的,指不定藏着啥玩意儿!我这后背啊,到现在还嗖嗖冒凉气!”
孙二狗眼睛放光,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后怕:“嘿,结果你猜怎么着?一网下去,没捞着鱼,捞上来一堆瓶瓶罐罐!破瓦片子似的!可那模样,啧啧,怪得很!有的像酒壶缺了嘴儿,有的像香炉多了腿儿,青不青绿不绿的,上头还刻着些歪歪扭扭的道道儿,跟鬼画符似的,咱俩瞪大眼珠子也认不得半个字!**”他用手比划着那些器物的古怪形状和神秘纹路。
“对对对!”赵老蔫连连点头,也压低了嗓门,“沉甸甸的,冰凉!我当时还说,这破玩意儿能值几个钱?喂鸡都嫌占地方!可二狗子你非说是宝贝……”
孙二狗得意地晃着食指:“老蔫哥,这你就没见识了吧?亏得我留了个心眼!我瞅着那罐子上的花纹,虽然认不得,可那架势,跟镇上土地庙里供的、李财主家摆的旧物件有点像!我就琢磨,这玩意儿……说不定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古董!管它认不认得字,模样周正没破没裂的,咱都给拿回来了!”
赵老蔫想起当时的情景,也心有余悸又庆幸:“可不是嘛!那地方,邪门!捞上来那些东西,摸着都冰手!要不是后来船自己飘出来了,咱哥俩真得困死在里面!”
“这就是咱的运道!”孙二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直晃,“飘出来!老天爷开眼!上了岸,鱼都放臭了,可咱有这些‘宝贝’啊!”他抓起酒碗又灌了一大口,“老蔫哥,你当时还想去当铺?当铺那帮孙子,心比锅底还黑!给你仨瓜俩枣就打发了!还是得直接上街吆喝!价高者得!”
赵老蔫想起在城里街市上的情景,脸上也乐开了花,油灯下映着他咧开的大嘴:“对对对!二狗子你这主意高!那城里人,穿绸缎的,戴帽子的,乌泱泱围上来!这个说像前朝的,那个说值大钱!你抬价,我压价,嘿!那银子铜钱,跟流水似的往咱口袋里钻!”他学着孙二狗当时的样子,扯着嗓子吆喝:“走过路过别错过!南四湖龙王爷赏的宝贝!过了这村没这店嘞!”一边说,一边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鸡蛋萝卜条,吃得满嘴油光。
两人越说越兴奋,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街市上被众人围观的得意时刻。劣质烧刀子的酒劲混着发财的狂喜,烧得两人满脸通红,眼睛里全是血丝。那一大盆金灿灿的鸡蛋烀萝卜条子,眼见着下去了一小半。
“二狗子,你说,咱捞上来那些东西,上头刻的到底是啥字儿?神仙用的?”赵老蔫打着酒嗝,盯着油灯的火苗,眼神有点发直。
“管他啥字儿!”孙二狗豪气地一挥手,舌头也有点大了,“能换银子就是好字儿!老蔫哥,有了这钱,你那婆娘还敢不回来?回来也得让她给你端洗脚水!咱哥俩的好日子,这才刚开头呢!来,喝!”
“喝!”赵老蔫也举起碗,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对未来的憧憬,“等天亮了,咱再去镇上割二斤肉!再买他十个鸡蛋!好好犒劳犒劳!”
孙二狗越说越得意,眼珠子一转,猛地拍了下赵老蔫的肩膀:“嘿嘿,老蔫哥,你听!”他说着,故意挺起干瘪的胸脯,大声的笑,把怀里那个装钱的布袋子抖得山响。哗啦啦,哗啦啦!碎银子和铜板在里面激烈碰撞,那声音在破败的土屋里格外响亮刺耳,仿佛连屋顶的灰都要震下来。
“听见没?老蔫哥!这动静!”孙二狗晃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喷到钱袋子上,“比村头大老张家娶媳妇放的那挂鞭还脆生!”
“听见啦!听见啦!二狗子!”赵老蔫也跟着他起哄,一边晃一边笑,笑得呛了风,弓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带着钱袋的响声都带了颤音,“咳咳…这…这才叫响动!咳咳…以前听人家说…钱能生响…咳咳…真…真他娘的不假!”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飚出来了。桌上油灯的火苗被他们夸张的动作带起的风吹得急剧摇曳,将两个扭曲晃动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两只兴奋过度的山魈。那一大盆金黄的鸡蛋烀萝卜条子在灯影下,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灿灿的光。
两人碰碗,劣酒入喉,辛辣烧心,却挡不住心头的滚烫。油灯的火苗在他们兴奋而略显醉态的脸上跳跃,映着桌上那盆油光光的鸡蛋萝卜条子,和炕沿上那两袋沉甸甸、哗哗作响的银钱。
而这一切,都被房梁阴影中的一双眼睛尽收眼底。粗粝的榆木梁上,黑衣人像一截从黑暗中长出的春熙桩,全身裹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两点寒星般的瞳孔。
他垂手蹲踞的姿势稳如石雕,仿佛已与这破屋共存了百年。油灯的光晕堪堪扫过他鞋尖,却照不亮那片浓稠的漆黑。下方二人酒酣耳热的吹嘘、钱袋的叮当碰撞、嚼花生米的嘎嘣脆响,悉数落进他耳中,却未能让他睫毛颤动分毫。
就在这银钱碰撞声混着嚼花生米的“嘎嘣”响里,房梁阴影中忽然传来一句沙哑的问话,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锅底:
“既有这等财路……带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