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焕僵在原地,手还停在半空,心中一阵后怕,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他缓缓放下手,转头看向依旧瘫在椅子上、满足地摸着肚皮打饱嗝的李道通,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了上来。
“师兄!”苏焕几步走到李道通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不解,“你怎么能……怎么能那么随便就把天禄衔环樽给拿出来了?!那是师父传给你的东西!是……是可能关乎天地剧变的秘钥啊!还有,你怎么能答应在这住下?这归林驿是林青的地盘,龙潭虎穴!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刑部的人还在外面虎视眈眈,黄鹂内部更是暗流汹涌!我们留在这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道通眼皮都没抬,只是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带着酒肉气的饱嗝,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那个劳什子……硌得慌……揣在怀里晃晃荡荡的,睡觉都嫌硌腚……不如换张长期饭票来得实惠……”他咂咂嘴,似乎在回味刚才的美味,“再说了,那丫头片子……心眼是多……但厨子是真不错……比山下那些糊弄人的强多了……有吃有喝有地方睡……干嘛急着走?外头风大雨大……哪有这里舒坦……”
苏焕被他这番“实惠论”噎得说不出话,看着师兄那副油盐不进、浑浑噩噩的模样,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重重叹了口气,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
见那两个仆役确实走远了,苏焕不再犹豫,立刻推开房门,快步回到二楼自己那间临水的雅室。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房间中央的方桌——
乌木盒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盒盖敞开。
苏焕的心猛地一跳,几步抢到桌前。只见盒内红绒衬底上,那柄通体乌沉、鞘嵌猫眼石的“七星哑喉”匕首,以及那厚厚一沓边缘烫金、墨色沉暗的“足银壹万两”银票,都原封不动地躺在原地。
他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大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柄匕首,入手冰凉沉重,鞘身暗纹如水波流淌,护手处七颗红宝石排列成北斗状,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他仔细端详片刻,确认无误后,将其珍而重之地别在了腰间最顺手的位置,冰冷的触感透过衣衫传来,带来一丝安心的力量。
接着,他拿起那沓沉甸甸的银票。桑皮纸厚挺如甲,每一张都代表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资源。他一张张仔细翻看,指腹摩挲着上面复杂的防伪暗纹和鲜红的“汇通天下”朱印,确认数目无误后,才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叠好,贴身揣入怀中。那厚实的触感紧贴着胸口,仿佛一块沉甸甸的护心镜,提醒着他这趟浑水中的收获与代价。
做完这一切,苏焕才疲惫地坐在桌旁的圆凳上。窗外,夜色已深,山风掠过湖面,吹得窗棂呜呜作响。露华楼内一片寂静,仿佛白日的喧嚣与血腥从未发生。
归林驿外,夜色浓稠如墨,山风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气,在寂静的山谷中弥漫开来,几里外都清晰可闻。驿站门前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周遭死寂的山林形成诡异反差。
一排深黑色大漆的马车整齐停驻,车轮铆钉上镶嵌的铁橛橛子在火把照耀下闪着冷硬的光。车顶悬挂的六扇门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车夫们一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却都用布巾死死捂住口鼻,即便如此,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仍无孔不入,熏得人头晕目眩。
驿站内,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地面、桌椅、柜台、甚至后厨的灶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地上的夯土都被染红了一层,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粘稠的绛紫色。浓烈的腥气混合着内脏破裂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冲击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的鼻腔。
一名男子负手立于这片修罗场中央,身形挺拔如孤峰。他身着玄色劲装,外罩一件深紫色绣着獬豸暗纹的披风,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鲨鱼皮鞘的长刀。火光映照下,他面容刚毅,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双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平静地扫视着满目狼藉,眼神中没有惊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眼前并非人间地狱,而是一盘需要破解的残局。
此人正是六扇门总捕,人称“千狱判官”的萧千狱。
他微微蹙起眉头,并非因这血腥场面,而是因为现场的混乱。尸体被翻动得歪七扭八,许多口袋被粗暴地撕开,值钱的细软、兵刃、甚至连店里柜上的银两和值钱的酒菜都被搜刮一空。桌椅翻倒,杯盘狼藉,显然在杀戮之后,又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劫。
“总捕头。”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萧千狱缓缓转身。只见一名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快步上前。他身着一身粗衣,袖口和裤腿都板正地卷着,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里衬,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硬皮簿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支蘸饱了墨的细毫笔,笔尖悬在簿子上方,随时准备记录。此人正是跟随萧千狱多年的老搭档,人称“活账簿”的老宋头。
老宋头察觉到萧千狱眉宇间那丝不悦,立刻躬身禀报,语速快而清晰:“总捕头,大理寺那边……也想插手。明里暗里没少跟咱手下的兄弟掰扯。属下一听闻附近官道上有碎尸抛洒,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恐涉及大案,便快马加鞭去了三法司,请了三法司的手令。大理寺的人见了手令,这才悻悻退去,只是……耽搁了不少时辰。”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庆幸,也有一丝无奈。
萧千狱微微颔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老宋头办事老辣,这份果断替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死的都是什么人?”萧千狱的声音低沉平缓,不带丝毫情绪,却自有一股威严。
老宋头立刻翻开簿子,就着火光,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回总捕头,驿站内连同后院、厨房,共发现尸首二十七具。从服饰、腰牌和随身物品初步判断,大部分应是刑部和兵部的解差。至于官道上发现的那些……太过分散,且损毁严重,辨认不易,而且山中多有野兽啃食。目前根据已寻获的头颅计数,有二十二颗,看装束和身上残留的刺青印记,多来自‘黑土蛟’、‘三江帮’等几股盘踞此地的悍匪。驿站内外,合计四十九人。”
萧千狱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片血腥之地,他的眼神在耳朵上还插着三根断筷子的丁书成身上停顿片刻,最后又落在一具倒在柱子上、衣着相对完好的尸体上。那尸体身上刀伤剑痕密布,脸上更是血肉模糊。
老宋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补充道:“其中有一具,身份特殊。经反复核对腰牌和随身信物,确认是刑部侍郎陆建钊大人。他是兵部张大人嫡亲的外甥。”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就是柱子边上的那位……。”
萧千狱缓步走到陆建钊的尸体旁,蹲下身。他没有立刻触碰尸体,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隼的眼睛,一寸寸扫过尸体上的每一处伤口、每一片污迹。伤口杂乱无章,深浅不一,有刀劈斧砍,也有钝器重击的痕迹,致命伤似乎不止一处,更像是被乱刃分尸。
他的目光看着陆建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踌躇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才沉声向身旁恭立的老宋头问道:“押解的犯人,找到了吗?”
老宋头微微躬身,捧着硬皮簿子的手稳如磐石,闻言立刻摇头,脸上浮现出浓重的疑惑:“回总捕头,怪就怪在这里。无论是押解的囚犯,还是这店里的掌柜、伙计,甚至当时在店里用饭的客人……似乎一个都没见到尸首。就好像……”
“就像凭空消失了?”萧千狱接口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大批押解的囚犯集体不见,这不合常理。他紧接着追问:“那批犯人,是什么人?”
老宋头压低了声音,凑近一步:“目前身份尚未完全查明。但有一点非常蹊跷——这次押解任务,是刑部和兵部一同负责的。”他顿了顿,语速刻意放缓,带着一种老吏特有的谨慎和暗示,“兵部和刑部,虽说没结下什么血海深仇,但两部之间有些摩擦,历来是在所难免。这次两部能这般同心协力,一同出这趟远门……只怕……”老宋头没有把话说完,只是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凝重看向萧千狱。
萧千狱闻言,神情明显一顿,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凝重。老宋头的话虽然含蓄,但他已完全领会其中深意。
六扇门虽然和刑部同属三法司衙门直辖,但刑部尚书却比自己还要大一级,兵部尚书更是和三法司总署都是内阁阁员,老宋头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刑部与兵部协同行动,这规格绝非普通的犯人押解。只怕是内阁阁员甚至更高位之人的手笔。这案子背后的水,深不可测。
萧千狱缓缓站起身,玄色披风在血腥气中纹丝不动。他环视这片修罗场,目光扫过翻倒的桌椅、破碎的杯盏、溅满墙壁的暗褐色血渍,最后落在那扇被撞得歪斜的后门上。门栓断裂,门板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抓痕,像是被什么野兽的利爪挠过。
“不是消失,”萧千狱的声音冷得像冰,“是有人打扫了这里。带走活口,清理痕迹,连牲口都不放过。”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老宋头,“老宋,依你看,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几十号人连同骡马,从这归林驿里抹得干干净净?连点挣扎的痕迹都没留下?”
老宋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低声道:“总捕头,这……这手段,不像寻常江湖草莽。倒像是……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中精锐,或是……某些见不得光的衙门里,专门干脏活的人。”
“衙门?”萧千狱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的弧度,“哪个衙门的手,能伸得这么长,连刑部侍郎的脑袋都敢当球踢?”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陆建钊那具无头尸身。
老宋头噤声,不敢再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山林传来的几声夜枭哀鸣。
他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这片修罗场,尤其是陆建钊的尸体。那诡异的伤口、不自然的尸身状态,结合老宋头的话,在他脑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片刻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这案子,”萧千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先不要查了。”
老宋头眼中并没有惊讶,更像是预料之中,只是认真地倾听着。
萧千狱缓缓踱步,声音在血腥气中显得异常冰冷:“如果有人想让我们知道什么,过几天,上头自然会有文书差人来六扇门‘指点’。如果压根儿就不想让我们知道……”他顿住脚步,目光如电般扫过老宋头,“那我们就最好不要知道得太清楚。”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字字如铁钉凿地,“那批囚犯的下落,必须继续查!秘密地查!哪怕他们被埋进了十八层地狱,也得给我把土刨开,看清楚埋的是谁!明白吗?”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用我们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别惊动任何衙门口的庙堂菩萨!明白吗?”
老宋头心头一凛,攥紧了手中的笔杆,重重点头:“属下明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千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死亡笼罩的驿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如同夜幕中展开的鹰翼。
驿站外,夜风更疾。萧千狱翻身上马,勒住缰绳,目光投向远处被黑暗吞噬的山峦轮廓。他一马当先,冲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从落霞峪撤离,只留下归林驿那扇洞开的大门,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野兽张开的巨口,吞噬着残留的血腥与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