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件?”林青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维持着平稳,“师兄的意思是……这樽……不止一个?”
李道通没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放下啃了一半的蟹腿,油腻的手指在道袍上蹭了蹭,留下两道亮晶晶的油渍。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足地拍了拍肚皮,这才抬眼看向林青,眼神里带着一种孩童献宝般的得意。
“嘿嘿,”他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蟹黄的牙齿,“好东西嘛,当然得多备几个!万一摔了碰了,或者……被人惦记上了呢?”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林青紧握樽的手,又瞥了一眼旁边沉默的苏焕,眼神飘忽不定。
“师兄是说……”林青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她强迫自己松开紧握樽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你还有……其他的天禄衔环樽?”
“有啊!”李道通回答得干脆利落,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伸手在腰间那个油腻腻的灰布囊里摸索着,掏了半天,竟又摸出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青铜小樽!同样布满绿锈,同样刻着云雷纹,兽首衔环的形制也如出一辙!
他将那两个樽随手往油腻的桌上一丢,发出“哐当”两声轻响,震得杯盘晃动。“喏,看!师兄我手艺不错吧?照着真家伙做的,连底下和里面的字儿都描得差不多!就是铜锈……嘿嘿,新了点,得拿醋泡几天,再埋土里养养,找几个扎着冲天鬏的孩子撒几泡尿,味儿才像!”
林青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猛地低头,再次看向自己手中那尊被珍而重之捧着的樽,指尖颤抖着拂过樽底那模糊的篆字刻痕——那笔画走势,那古拙韵味……难道……难道也是假的?!
一股被愚弄的羞愤瞬间淹没了她。五年心血,无数算计,甚至不惜动用“黄鹂”庞大的资源,布下天罗地网,只为得到这传说中的秘钥。到头来,却是这个结果?!
林青的指尖死死掐进那尊青铜樽的兽首纹路里,冰冷的铜锈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李道通那句轻飘飘的“原件”像淬毒的针,扎破了她五年绸缪的泡影——她以为攥住的是开启“丹山天通”的唯一秘钥,却不曾想这疯子竟把钥匙复制了无数把,随意抛向人间!
一股被愚弄的灼烧感从胸腔窜上喉咙,她的面皮微微抽动,眼底翻涌的惊怒几乎要撕碎那层强装的平静:“你……你究竟造了多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嘶哑。
李道通却浑若未觉,他正专心对付一根粗壮的蟹腿,油腻的手指掰开甲壳,抠出雪白的嫩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咂摸着。油光沾湿了他乱蓬蓬的胡子,他含糊地嘟囔着,仿佛在谈论天气般随意:“数不清啦!反正铜疙瘩又不压手,揣几个在身上,走哪儿都饿不死。”
他吮了吮指头,抬眼瞥见林青铁青的脸色,嘿嘿一笑,带着几分混不吝的坦荡,“师妹啊,你是不知道,师兄我下了山才知道,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可咱们清修之人,总不能真去劫道吧?虽说我下手的都是些鱼肉乡里的腌臜货,但传出去,老君观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随手抓起酒壶灌了一口,喉结滚动,冲淡了嘴里的腥气:“嘿,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谁走漏的风声,总有人跟苍蝇似的盯上我,变着法儿要换这‘破酒樽’!”他摊开油乎乎的手掌,比划着,“我琢磨着,反正真家伙就一个,给他们看看仿的也无妨。城西老张头的铁匠铺手艺不赖,我就画了个样子,锡啊铅啊掺和着铸,一口气打了十来件……嗐,别说,真有人抢着要!你也不用难为情,用一件换了老孙头两斤羊肋排的事我也干过,那肉烤得滋滋冒油,香!”他咂咂嘴,仿佛那油脂的香气还在唇齿间,浑浊的小眼睛里闪着市井的精明与生存的得意,全无半点对所谓“神物”的敬畏。
林青只觉得浑身发冷。好在她低头仔细端详了一遍被李道通称为“原件”的天禄樽——兽首衔环的细节古拙,云雷纹的走势也暗合典籍记载,铜锈已沉积了千年,散发出一股古意。兽身威猛,兽睛凌厉如匹练,上面的文字大巧不工。
正如李道通所说,此刻手中的天禄樽绝对是‘原件’。
林青气的是李道通这疯子竟用粗劣的锡铅合金,照着天禄樽的模样批量炮制赝品!更可怖的是,这些粗制滥造的仿品,正携带着足以颠覆乾坤的“天通”符纹,如同瘟疫般流散四方!她耗费心机、动用“黄鹂”庞大资源追寻的绝密,在他口中竟成了集市上论斤换肉的筹码。
“放心,师妹!”李道通见她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以为她心疼这一桌子菜,竟豪气地拍了拍油亮的胸脯,震得杯盘轻响,“你这席面,山珍海味,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比羊肉金贵多了!换我这‘原件’绰绰有余!甭难为情,买卖嘛,讲究个你情我愿,这东西师兄保证是真品!”他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蟹黄的牙,那神情仿佛给了林青天大的便宜。
苏焕僵立一旁,他看着林青指下那尊被攥得死紧的青铜樽,又看向李道通那张写满市侩与混沌的脸,只觉一股荒诞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师兄随手抛出的不是铜块,是足以点燃江湖血雨腥风的火星——而他竟只当是换饭吃的铜板!风暴,已在觥筹交错的暗香中无声凝聚。
林青平复了一下情绪,虽然天禄樽一事和自己的预想之间出现了不少差池,但此物现在却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上。
她冰冷的指尖抚过青铜樽腹上繁复的云雷纹,感受着那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厚重与冰凉。即便李道通这疯子撒了一堆赝品搅乱江湖,那些鱼目混珠的东西终究成不了气候。
天禄樽上真正的秘文,如同天书般晦涩艰深,黄鹂耗费了海量的人力、物力,才勉强破译出部分指向“丹山”的线索。她此刻虽尚未解读手中这件真品所载的具体内容,但核心的底气在于——没有她秘藏的螭龙纹方鼎相辅,即便外人侥幸得了真品,也绝无可能触碰到此樽深处最核心的秘密。
两件器物,缺一不可,这是黄鹂付出巨大代价后确认的。
她目光扫过被李道通随手丢在桌上的那只赝品,一并开口向李道通要了过来。真品在手,再一入手这仿品,高下立判。赝品铜质轻飘,入手全无古意,纹饰线条僵硬呆板,兽首双目空洞无神,略显粗糙。
“李师兄,”林青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物既已交换,便是我林青之物。师兄慷慨,小妹铭记于心。作为回报,楼下已为师兄备好静室,所需一应俱全。灶上厨子是我从建州‘醉仙楼’重金聘来的大师傅,擅长淮扬、川粤、鲁地等各色菜系,食材随师兄点用,每日新鲜采买。只要师兄愿意,这露华楼便是师兄的家,想住多久,便住多久。若师兄哪天想离开,也随时可以启程,绝不会有人阻拦。”
李道通用一根啃剩的蟹腿剔着牙缝,闻言眼睛一亮,拍着鼓胀的肚皮,油光光的脸上堆满笑容,谄媚道:“不走,不走。老道我嘴刁,山下那些馆子,十个有九个糊弄人!难得你这丫头懂事,请了真厨子!嘿嘿,老道我正好帮你家灶头把把门,省得那些厨子偷懒耍滑,糟蹋好东西!”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一副赖定了此地的模样。
林青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住,并未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房内:“所以你呢,苏兄?”
苏焕正看着李道通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闻言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们师兄弟二人,形影不分!”
林青的背影在门口光影中停滞了一瞬,随即不再停留,推门而出。房门在她身后“呲”地一声轻响,严丝合缝地关上,隔绝了内外的喧嚣。
门刚关上,苏焕脸上的镇定瞬间瓦解。他一个箭步冲到林青方才落座的紫檀木箱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乌沉沉的箱体。里面到底是什么?能让林青如此郑重其事地作为交换筹码?是比那几万两银票更重要的东西?还是控制李道通或天禄樽的某种手段?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箱盖——
“呲啦——!”
房门再次被推开,声音不大,却让苏焕心头猛跳!他闪电般缩回手,顺势抬臂,动作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脸上瞬间换上一副百无聊赖、东张西望的神情。
两名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仆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们看也没看苏焕和李道通,径直走到桌旁,一人一边,稳稳抬起那只沉重的紫檀木箱。箱子离桌时,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两人动作干净利落,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转身便走,脚步轻得如同狸猫,转眼便消失在重新关上的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