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内陈设雅致,灯火通明。林青并未急着上楼,而是在一楼厅堂站定,目光扫过众人,蜡黄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她低声吩咐了几句,自有侍从无声地引着江云、江梧等人去往各自休憩的厢房。
显然,这楼阁不仅是宴饮之所,更是林青精心布置的落脚点。
苏焕被引至二楼一间临水的雅室。
推开雕花木窗,可见水道蜿蜒,远处湖面波光粼粼。他刚坐下,便有仆役奉上热茶点心,动作轻巧无声。苏焕端起茶碗,却无心品茗,目光透过窗棂,望向三楼灯火最亮处,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李道通那毫无顾忌的咀嚼声。
他知道,林青布下的网,已然收紧。远处的山坡上还有数座各式各样灯火通明的楼阁,这看似宁静的山洼,实则是一处风暴的中心。
而他那疯癫的师兄,此刻正坐在风暴眼的宴席上,大快朵颐,浑然不觉。苏焕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差不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林青端着一只乌木盒子走了进来,脚步轻悄无声,仿佛踏着月光。她已换下那身蜡黄男装,着一件月白暗云纹的窄袖襦裙,外罩一件水青色半臂,长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素银簪。
烛光下,她脸上那份刻意营造的蜡黄与粗粝消失不见,露出原本清丽的轮廓,眉宇间那份沉静依旧,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韧与疲惫。她不再是那个精于算计的“林掌柜”,此刻更像一个卸下重担、带着几分倦怠与坦诚的女子。
她在苏焕对面的圆凳上坐下,将那只沉甸甸的乌木盒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方桌上。
“苏兄,”林青开口,声音比白日里柔和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今日能将李师兄带回来,多亏你了。他性子跳脱,若非你与他有同门之谊,又深谙其脾性,换了旁人,怕是连影子都摸不着。”她唇角微弯,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浅笑,目光落在苏焕脸上,带着赞许。
苏焕却没有回应这份赞许。他背脊挺直,坐在阴影里,目光如两簇幽冷的火焰,越过桌上那盏跳跃的烛火,牢牢锁住林青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深处。
“林姑娘,”苏焕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玄妙观外,那三个黑衣人,是你的人吧?”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烛火在林青眼中跳跃了一下,她脸上的浅笑僵了刹那,随即如同水面涟漪般迅速平复,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幽潭吞没。
短暂的沉默后,她轻轻颔首,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是。”
一个字,承认得坦荡,却让房间里的温度骤降几分。
“为什么?”苏焕追问,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我需要一个解释。”
林青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她微微吸了口气,仿佛在整理思绪,然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其一,警醒。玄妙观并非世外桃源,当时观外山林之中,各方眼线密布,如附骨之蛆。黑白两道、甚至可能还有其他我们尚未摸清路数的探子。我让人出手,是想让你们知道,危机近在咫尺,并非危言耸听。谈得越久,暴露的风险越大。”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乌木盒光滑的盖子上轻轻划过。
“其二,时间。我实在放心不下。李师兄神志时清时迷,行事难以常理揣度。苏兄你虽是他师弟,但多年未见,情分深浅难料。我担心……担心你们叙旧叙得久了,他若突然兴起,或是不耐烦了,拍拍屁股与你一起一走了之,以他的本事,再想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不能赌这个万一。”
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几分迫不得已的苦衷。
然而,苏焕的眼神没有丝毫松动。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恐怕,不止于此吧?”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能压垮人心的力量,“林姑娘,事到如今,你我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些话,不妨直说。”
林青放在盒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看着苏焕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一丝被看穿后的无奈与疲惫缓缓浮现。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沉重。
“苏兄慧眼如炬,果然瞒不过你。”她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既然你已是自己人,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坦诚:
“我吩咐过那三人,若你现身之后,与李师兄言谈甚欢,举止亲昵,流露出师兄弟间深厚的情谊……那么,他们便择机出手。”
“出手的目标,并非李师兄,而是你。”
“而且,必须让你看起来,像是被某种势力盯上、甚至被挟持了。”
“为何?”苏焕的声音冷得像冰。
“因为只有这样,”林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李师兄才会觉得,你并非自由之身,你并非心甘情愿来找他,而是身不由己,甚至可能处境危险!以他的性子,他或许会疯癫,会跳脱,但他骨子里重情!尤其对你这同门师弟!他若以为你被人拿捏住了,便不会轻易丢下你一个人远走高飞!他会想弄清楚,会想把你‘捞’出来!如此一来,他便不会像一阵风似的,说走就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这番话在她心中也酝酿了许久。她看着苏焕,眼神复杂,有坦诚,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等待他的审判。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噼啪声。
苏焕沉默着。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绷紧,下颌微微收紧。林青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许多疑团。玄妙观外那场看似突兀的袭击,黑衣人对他出手时的分寸拿捏,李道通出现后那三人迅速败退的“巧合”……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不是简单的试探或警告,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苦肉计”,一场针对李道通心理弱点的精准布局。利用的,正是李道通对苏焕那份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混杂着疯癫与情义的复杂情感。
“好算计。”良久,苏焕才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像重锤敲在人心上。
林青的指尖在乌木盒盖上微微一顿。她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苏焕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只乌木盒子上。“所以,这盒子里的东西,就是你们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利用同门情谊也要得到的东西?”
林青没有直接回答,她伸出双手,将乌木盒推到了苏焕的面前。
苏焕的目光落在乌木盒上,指尖触到冰凉盒盖的瞬间,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过。他思虑片刻,终究还是掀开了盒盖。
盒内红绒衬底,一柄匕首横卧其中。鞘身乌沉,非金非木,细看有暗纹如水波流淌。鞘口与鞘尾各嵌一枚鸽卵大的猫眼石,烛火下金绿光晕流转,如活物般随角度变幻。最奇的是护手处,七颗米粒大的红宝排成北斗状,每一颗都剔透得能映出人影。
“此刃名‘七星哑喉’,”林青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绸,“前朝大匠欧冶先生晚年封山之作。鞘是阴沉铁木,埋地三百年不腐。猫眼石出自西域于阗国贡品,能辨百毒。七颗红宝乃天竺高僧开光舍利,邪祟难近。”
苏焕拔出匕首。刃身出鞘竟无声,寒芒如月下秋水,映得他眉间一道竖纹分外清晰。刃脊处一道细若发丝的血槽蜿蜒至尖,槽底似有暗红锈迹,细看竟是天然形成的朱砂纹。
“好刀。”他拇指轻拭刃口,血珠瞬间沁出。锋芒之利,吹毛立断。
林青的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哑喉’,出鞘无声,见血封喉。前朝锦衣卫指挥使贴身之物,不知道曾斩下过多少大员的头颅。”
苏焕还刀入鞘,寒光敛去的刹那,他瞥见盒底一沓银票。桑皮纸厚挺如甲,墨色沉暗,每张正中“足银壹万两”五个馆阁体大字力透纸背。边角密布防伪暗纹,最下方“汇通天下”朱印鲜红欲滴。
“这些全当是添头,”林青指尖划过银票边缘,“汇通票号见票即兑,天下十三省通行。”
苏焕捏起一张银票。纸面冰凉,沉甸甸压手。他忽地嗤笑一声,“前几日建州城传得沸沸扬扬,齐国进贡的九龙翔天纸鸢,金鳞玉爪,能在百丈高空吐烟作画。皇上在御花园设擂,言明放鸢高过奉天殿兽脊者,赏银三十两。”
他手腕一抖,银票“啪”地拍在桌上:“三十两!宫娥太监争破头,侍卫统领跌断腿,就为这三十两!林姑娘这一出手便是几万两白银,够买下整个建州城的纸鸢铺子了!”
烛火噼啪炸响,墙上人影猛地一晃。苏焕盯着林青,眼中淬着冰碴:“我苏焕在大丘山学艺时,师父常说‘道义千斤,不敌胸中一气’。今日方知,这一口气——”他抓起银票狠狠摔向盒中,“值几万两雪花银!”
银票撞在匕首鞘上,簌簌滑落。林青端坐如泥塑,脸色在烛光下泛着青气,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锐利如刀,直刺苏焕:“苏焕!我算计你与李道通的同门之谊,不假!但你也睁眼看看,你这师兄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人心上:“一身奇功,五年前就惹得江湖腥风血雨!如今功力更是深不可测,多少人眼红得滴血!那天禄衔环樽,真正懂它妙用的没几个,可江湖上愚夫蠢妇何其多?都道是这樽成就了他一身通天本事!此物在他手里,就是三岁稚子怀揣和氏璧行于闹市!是取死之道!”
她向前一步,气势迫人:“我说过,你们在我这黄鹂的羽翼下,比在江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安全!就好比今天的归林驿,落霞峪,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帮你师兄挡住了多少人,有我在,外面那些豺狼虎豹,想伸爪子进来,也得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