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钊瞥了一眼那堆银子,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他朝身后几个捕快使了个眼色。捕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杨大力手中捧着的银子尽数收走。
“就这点?”陆建钊放下茶碗,蜡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杨大力,你当本官是要饭的?还是觉得本官不知道你最近捞了多少油水?”
杨大力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大人……小的……小的不敢欺瞒……小的……小的刚在绿林南路坐堂李福林李爷那里挂了柱……入伙还不到一年半……大头……大头都是堂口和上面的爷们拿……小的……小的分润有限……就……就这些了……”
“绿林南路坐堂……李福林?”陆建钊敲击桌面的手指,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整个归林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几分。
绿林!
这两个字在江湖上,在官府中,都重逾千钧!
它并非一个单一的门派,而是一个盘根错节、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的地下帝国!其历史源远流长,可追溯至数百年以前,这些年来绿林在乱世中吸纳了无数流民、溃兵、江湖豪强,逐渐形成了以“八堂三十六舵”为核心的庞大组织。手下的弟兄号称有十几万人。
南路堂,正是绿林八堂之一,掌控着建州以南直至闽粤沿海的广袤地域,势力渗透至漕运、盐道、码头、矿山,甚至地方官府之中!
绿林行事隐秘狠辣,规矩森严。其下辖各舵、各香口,等级分明。能坐上“坐堂”之位,执掌一方南路事务的,无一不是心狠手辣、武功高强、且深得绿林总舵信任的枭雄人物!
李福林这个名字,在刑部的密档里,分量极重!传闻此人早年是军中悍将,因事获罪后遁入绿林,凭借一身硬功和狠辣手段,短短十年便在南路站稳脚跟,成为坐镇一方的巨擘!其麾下高手如云,掌控着数条重要的走私通道和地下钱庄,势力之盛,连地方督抚都要忌惮三分!
杨大力能在李福林手下“挂了柱”(即正式入伙),还当上了“红棍”,这绝非易事!绿林“红棍”,乃是堂口内专司武力执行、对外征伐、对内执法的核心骨干,地位仅在坐堂、副坐堂、白纸扇(军师)、香主之下,是实打实的狠角色!
每一个红棍,都是经过血与火考验的亡命徒,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是各个堂口的骨干。
陆建钊的眼神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一闪而过。他端起茶碗,又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在品味着茶汤的苦涩,也像是在权衡着利弊。
“哦?在南路当红棍?”陆建钊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悄然收敛了几分,“李福林手下的红棍……倒也算个人物了。”
他放下茶碗,目光再次落在杨大力身上,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意味。押送囚犯此行路途遥远,不少路段都要经过绿林势力盘踞的区域,尤其是水路和偏僻官道。
官匪之间本就处的不恰,万一得罪了李福林,绿林从中作梗,别说顺利押送,恐怕连自己这趟差事还要横生枝节!绿林的手段,他陆建钊比谁都清楚。
沉吟片刻,陆建钊脸上那抹阴冷的笑容又浮现出来,只是这次似乎多了点别的意味。他朝刚才收走银子的捕快挥了挥手。
捕快会意,立刻上前,将那一堆银锭和碎银子又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杨大力面前的地上。
“大力啊,”陆建钊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惋惜”,“你看看你,早说清楚不就好了?何必闹成这样?伤了和气。”
他示意旁边的衙役:“扶杨红棍起来,看座。”
两名衙役连忙上前,将惊疑不定、浑身剧痛的杨大力搀扶起来,按在旁边的条凳上坐下。
“既然你现在是绿林南路的红棍,也算是有了正经出身。”陆建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本官这趟差事,押送几个要紧的犯人,路上难免有些波折。你熟悉绿林道上的规矩,又在南路坐堂手下当差,正好帮本官一个忙。”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杨大力:“陪本官走完这一趟,沿途若遇绿林道上的人,你出面周旋一二,确保我等一路畅通无阻。事成之后……”
陆建钊的声音带着诱惑:“本官不仅既往不咎,还可保举你重回刑部!给你个正经官身!如何?这可比你在绿林里刀头舔血强多了吧?重回刑部,穿上那身官服,谁还敢小觑你杨大力?”
杨大力坐在条凳上,身体因疼痛和恐惧微微发抖。他看着地上那堆失而复得的银子,又抬头看看陆建钊那张看似“和蔼”实则深不可测的脸,尤其是听到“重回刑部”四个字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渴望,有挣扎,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猛地从条凳上滑下来,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身上的伤痛,连连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大人!大人开恩啊!小的……小的万万不敢啊!绿林规矩森严,叛帮者……三刀六洞,祸及满门!李爷……李爷的手段……小的……小的实在不敢啊!求大人饶命!饶命啊!”
陆建钊见杨大力这副魂飞魄散、抵死不从的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不耐。他方才抛出“重回刑部”的诱饵,本以为能拿捏住这莽夫,却不想绿林南路李福林的积威竟如此之深,让这昔日的刑部悍卒怕成这般模样。
他强压下心头涌起的一丝火气,知道此刻发作无益,反而可能逼得这莽夫狗急跳墙。眼下押送要犯,还需借重绿林道上的关系,也不知店内还有没有绿林的眼线,不宜节外生枝。
“罢了,”陆建钊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带感情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惋惜”从未存在过。他不再看地上抖如筛糠的杨大力,而是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解开系绳,从里面抽出一卷用红绳捆扎的物事。
那是一沓银票。每一张都用上好的桑皮纸印制,边缘烫金,正中用遒劲的馆阁体清晰地印着“足银壹佰两”的字样,下方盖着“恒丰钱庄”的朱红大印和复杂的防伪暗记。这一卷,少说也有二三十张。
陆建钊将银票轻轻放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银票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道诱人的微光。
杨大力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但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厚厚一沓银票时,喉咙还是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两三千两银子!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
“这点钱,”陆建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杨大力耳中,“不是给你的。”
杨大力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一会儿吃饱了饭,”陆建钊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差事,“你带两个我刑部的弟兄,陪你回南路走一趟。在南路堂口,找几个说得上话、管得了事的头面人物,上下打点打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杨大力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就说是我陆建钊,请绿林的弟兄们吃杯水酒。这一路押送犯人,路途遥远,难免要借道贵宝地,还请行个方便,莫要为难。这点心意,权当是请弟兄们喝茶的辛苦钱。”
杨大力闻言,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丝。不是让他叛帮,只是去疏通关系……这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偷偷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陆建钊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嘶哑地应道:“是……是,小的明白!小的……一定把大人的心意带到!”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沉甸甸的银票拢到面前,又飞快地塞进怀里,仿佛那东西烫手一般。
就在这时,后厨方向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伙计的吆喝,几大盘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了上来,浓郁的肉香瞬间冲淡了堂内紧张的血腥气。陆建钊不再理会杨大力,示意衙役们开始用餐。
林青和苏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陆建钊这一手“以势压人,以利诱之”玩得极为老辣,既震慑了杨大力,又借他之手去疏通绿林关系,为押送扫清障碍。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圆滑,远超想象。
两人心照不宣,打算趁着上菜的空隙,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座位,与马青虎、江云江梧等人重新商议对策。此地刑部人马众多,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陆建钊,绝非动手或久留之地。
然而,就在两人刚刚转身,脚步尚未迈出之际,一个带着几分戏谑谑和刻意拔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二位且慢——!”
林青和苏焕脚步一顿,心中同时一沉。回头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正是先前与马青虎有过冲突的茂源典当行少爷——丁书成!
丁书成此刻已不见方才被马青虎震慑时的狼狈,他摇着一柄精致的纸扇,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探究、幸灾乐祸和不怀好意的笑容,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恰好挡在了林青和苏焕退回座位的路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