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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烟锅明灭,草命银身

明海枯瘦的手指在烟锅上不断摩挲,那“五百两”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指腹。总共一千五百两!他浑浊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水蚊子在里面飞。

一千五百两是什么概念?

本朝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五百枚铜钱。码头扛大包的苦力,吭哧吭哧干一天,汗珠子摔八瓣,也就挣个二三十文。一斤肉三十文,一斤盐二十五文,在建州城里寻个干净点的客栈住一宿,也不过三十文。像他们爷俩住的那两间破瓦房,真要置办下来,五千文顶天了——那还得是乡下地界。

明海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他和明路跑船,拉上一整船货,风里来雨里去,少说也得大半个月。刨去给赵家码头的挂靠钱、码头的停泊费、还有那些管事的打点,落到自己口袋里的,能有三百文就算老天开眼。这还得是老天爷赏脸,没风没浪,没遇上水匪河霸。

能挣下这三百文,还是因为船是自己的。但养这船,桐油、麻绳、修补的木料,哪一样不要钱?明路这小子饭量又大,自己这腰伤还得隔三差五抓药,一副药下去,几十文就没了影儿。爷俩一年到头紧巴巴的,想存下几个子儿比登天还难。想吃口肉,得等打了鱼卖了钱;想添件新衣裳,得等年节。

他最大的心病,就是明路。这孩子是他从河边芦苇荡里捡回来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眼瞅着成了精壮的大小伙子,该成家了。可这年头,娶媳妇哪那么容易?他们住的那两间破瓦房,大辈小辈挤一个屋里头,不像话!得盖新房,至少得三间,还得带个小院。

光是买地皮、买砖瓦木料,没个十几两银子下不来。盖好了房,屋里头床铺柜子、锅碗瓢盆,哪一样不得置办?这又是一大笔。再说娶亲,聘礼、彩礼、首饰,样样不能少,还得摆酒席请乡邻,没个二三十两银子,新娘子都抬不进家门!

一千五百两……明海只觉得喉咙发干。有了这笔钱,别说盖新房娶媳妇,就是在他们住的那片河滩地买下整整一条街都绰绰有余!剩下的钱,足够明路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再也不用像他这样,风里浪里讨生活。

就在明海被这巨大的数字冲击得心神恍惚时,船头的明路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将竹篙往船帮上一靠,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只灵巧的猴子般几步就蹿进了船庐。少年古铜色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眼睛亮得惊人,他指着桌上那张银票,声音都带着颤:“爷爷!太好了!有了这些钱,您的腰伤就能请城里最好的大夫看!咱们也不用再愁没钱买好药了!还有咱们的大黑船!再也不用担心修船的钱了!大黑船也保住了!”他兴奋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看到了爷爷病愈、新房落成、大船焕然一新的景象。

“好好撑船去!”一声炸雷般的低吼在狭小的船庐内响起。明海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两道寒光,脸上的皱纹因为怒意而绷紧,像干涸河床的裂痕。他握着烟袋锅的手背青筋暴起。

明路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哆嗦,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变成错愕和委屈。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在爷爷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下,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少年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转过身,闷闷地应了声:“哦…”

他刚垂头丧气地走到船庐门口,一只脚还没迈出去,身后又传来明海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把门帘下了!”

明路脚步一顿,肩膀垮了下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折返回来。船舱里光线本就昏暗,他踮起脚尖,伸手抓住那块用竹篾做成的门帘挂钩,轻轻一摘。

门帘无声地滑落,将船庐与船尾彻底隔开。最后一丝天光被厚重的竹帘阻隔,船舱内霎时陷入一片更深的昏暗,只剩下船底水流冲刷船板的汩汩声,以及明海烟锅里那一点明明灭灭、如同鬼火般的红光。

船舱内光线昏沉,门帘落下后,仅剩几缕光线从粗布的缝隙里挤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几道摇曳的光斑。明路站在门帘外,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挑起一角,朝里张望。昏暗中,爷爷佝偻的侧影和道长挺直的脊背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咬了咬牙,放下帘角,脚步声沉重地挪向船头,只留下门帘微微晃动的影子。

门帘内,只剩下烟锅里那一点明灭不定的红光,以及船底水流冲刷的汩汩声。明海又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身体里打了个转,才缓缓吐出,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这趟远门…危不危险?”他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死死盯着苏焕。

苏焕坐在小竹凳上,背脊依旧挺直,声音平静无波:“说不危险是假的。否则,贫道也不会出这么高的价钱。”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明海,“但凶险之中,未必没有生路。只要准备周全,应对得宜,这趟航程,未必如想象中那般九死一生。”

明海沉默着,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脸上深刻的沟壑,每一条都像是风浪刻下的印记。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杆上海柳木的瘤疤,许久,才哑声道:“苏道长,这艘铁力黑船,是我的命,也是我那些沉在海底的兄弟们的念想。”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你要用它,可以。但得应我三件事。”

“老丈请讲。”苏焕微微颔首。

“第一,”明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船的舵盘,从我造好它那天起,除了我,就只有明路摸过。这趟,不管去哪,不管多险,舵盘必须在我手里。我亲自掌舵!”

苏焕没有丝毫犹豫:“老丈是水里的活地图,这船更是您一手打造,筋骨血脉您最清楚。由您掌舵,是此行最大的保障。贫道求之不得。”他看着明海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身形,补充道,“此行凶险,老丈若决意同往,贫道愿再添二百两纹银,作为您和明路的酬劳。”

明海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他接着道:“第二,”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明路不能去。我明海一辈子孤苦伶仃,老天爷可怜我,在河边捡了他。他是我明家唯一的根苗,是替我那些沉海的兄弟们看着这船、看着这世道的人。他不能跟着我去赌命!”

苏焕心中微微一叹。他故意逆流来三里铺,看船是真,看人也是真。明路那小子,撑船如履平地,气力悠长,眼神里透着水上的灵性,是个难得的好手。船上缺的就是这种人。但此刻,看着明海深陷眼窝里那份近乎哀求的决绝,他点了点头:“老丈拳拳之心,贫道明白。明路不去,便不去。人手之事,贫道另想办法。”

一丝极淡的感激在明海浑浊的眼底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说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声音沉得像要坠入河底:“第三,无论这趟结果如何——是我这把老骨头喂了鱼,还是这艘船沉了底,散了架——事成之后,剩下的那一千两银子,你必须一文不少,交到明路手上!”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厚重的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明路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冲了进来,古铜色的脸上泪水混着汗水肆意流淌,他冲到明海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嘶吼:“爷爷!我不让您去!要去也是我去!您腰伤没好利索,您不能去!”他死死抓住明海枯瘦的手臂,仿佛一松手,爷爷就会消失。

船舱内瞬间被少年的悲愤填满。苏焕静坐一旁,看着眼前这对爷孙,心中波澜微动。这份羁绊,沉甸甸的,比那铁力木还要坚硬。

“胡闹!”明海猛地甩开明路的手,厉声呵斥,浑浊的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你去?你去能顶个屁用!老子在海上搏命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打转呢!老子什么大风大浪老子没见过?轮得到你这毛头小子操心?滚出去撑船!”

明路被吼得浑身一颤,泪水更加汹涌,却倔强地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苏焕知道,即便没有这第三个要求,仅凭那五百两定金和明海骨子里的那股执拗,这老船夫也绝不会退缩。他站起身,声音沉稳而清晰,如同定船的锚:“明老丈放心。只要您依约掌舵,助我成行,无论此行是吉是凶,是成是败,贫道以道心起誓,应允的一千五百两纹银,必会尽数交予明路之手!”

话语在昏暗的船舱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明海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漠面具彻底碎裂。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弯了,深陷的眼窝里泛起浑浊的水光,声音哽咽:“苏道长…多谢了。您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最怕的不是死,是闭眼的时候,放不下这孩子…”

他抬起枯瘦的手,抹了一把脸,粗糙的皮肤上留下湿痕,“他爹娘扔了他,是我从芦苇荡里把他捡回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就怕…就怕我哪天走了,他一个人,没个依靠,在这世道上怎么活?现在好了…现在好了…”他喃喃着,目光仿佛穿透了船舱的木板,看到了一个安稳的未来,“有了这笔钱,他就能盖间像样的房子,娶个媳妇,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也不用像我这样,风里浪里,拿命换饭吃了…”

他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说到底…都是钱闹的。没钱,命比草贱;有钱,才能买条活路,买份安稳…”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运河的腥气、烟袋的苦涩,还有底层人挣扎了一辈子也挣不脱的沉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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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烟锅明灭,草命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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