沄水县的运河,在暮春的晨雾中醒转。水汽氤氲,垂柳新绿,粉墙黛瓦的民居倒映在浑浊的河水中,被往来如梭的乌篷船桨搅碎又重圆。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潮湿的泥土味,以及远处赵家码头飘来的鱼腥和桐油气息。
城东,赵家码头。
几艘满载货物的漕船正缓缓靠岸,赤膊的脚夫喊着号子,肩扛沉重的麻包,踩着颤巍巍的跳板上下奔忙。汗水混着尘土,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划出道道沟壑。
距离码头不远的地方,一座新起的青砖大院气派非凡,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赵府”二字金匾,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显得格外扎眼,与周遭的嘈杂市井格格不入。
此刻,赵府后院,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铅块。在偏房的大厅里,黑漆棺椁半启,露出内里铺陈的锦缎。赵员外,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此刻脸色煞白,额角冷汗涔涔,双手捧着一张泛黄的符纸,指尖不住颤抖。那符纸质地粗糙,边缘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红字:“愿以子孙寿,换家业永昌”。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员外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老太爷…老太爷他…竟留下这等东西!莫非…莫非真一语成谶,要断我赵家香火,绝我子孙福寿不成?”
周围站着的赵家亲眷,无论男女老少,皆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几个胆小的妇人,更是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迁坟本是图个吉利,为子孙后代谋福祉,谁曾想竟从老太爷紧握的枯手中,掏出这么一张催命符!
“快!快去请苏道长!”赵员外猛地回过神,嘶声喊道,“务必请苏焕苏道长!快马加鞭!就说…就说赵家遭了邪祟,十万火急!”
仆人连滚带爬地去了。赵员外攥着那张烫手的符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想起父亲临终前那深陷眼窝里最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想起赵家这些年生意场上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与倾轧,以及家中后人孱弱的体魄…难道,这真是报应?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半旧靛青道袍的年轻人出现在后院门口。
他身形颀长,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气,却又比寻常书生多了几分沉稳与干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清澈平静,仿佛能洞穿人心,又似古井无波,深不见底。这便是大丘山火居道,苏焕。
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背着个半旧的藤木箱子,是他的小学徒小泥鳅。
“苏道长!您可算来了!”赵员外如同见了救星,几步抢上前,双手将符纸奉上,声音带着哭腔,“您快看看!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苏焕接过符纸,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目光扫过那八个殷红如血的字迹。他并未立刻言语,只是走到棺椁旁,俯身朝内望去。棺中老者面容枯槁,身着崭新的寿衣,双手交叠于胸前,右手微微蜷曲,似乎还保持着紧握的姿态。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阴冷味道弥漫开来。
苏焕眉头微蹙。他并非第一次处理迁坟事宜,但如此直白、带着强烈怨念与交换意味的“遗愿”,实属罕见。这已非寻常的风水不吉,更像是某种阴魂执念未消,甚至可能是…某种邪术的残留。
他直起身,对赵员外道:“取一盆清水,三柱清香,黄表纸一叠,朱砂,新秤一杆。”
赵员外连忙吩咐下人准备。很快,东西备齐。苏焕让众人退后几步,在棺椁前清出一片空地。他先是取出一杆崭新的戥子秤,秤杆乌黑油亮,秤盘小巧。他走到棺前,将秤钩轻轻挂在棺头一个不起眼的铜环上,然后拿起秤砣,小心翼翼地悬于秤杆之上。
“天道轮回,自有定数。”苏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后院回荡,“秤砣压魂,莫再作祟。”
话音落,他松开手。秤砣稳稳落下,秤杆微微一沉,随即静止不动。说来也怪,就在秤砣落定的瞬间,院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似乎真的淡去了几分。
接着,苏焕取过黄表纸,手指捻动,口中念念有词。他步踏七星,身形飘忽,左手掐祖师诀,右手执黄表纸,在清水盆沿上轻轻一划,随即手腕一抖,黄表纸无火自燃!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沉静的脸庞。
“天清地宁,黄表通灵!
一纸化舟,万愿成真!
今有信士赵太爷,籍贯建州云水地,
虔备黄表十八通,金箔元宝三十捆,
上奉昊天玉皇上帝,下呈地府十殿阎君。
伏请三清道祖垂慈,五方雷神显圣,
开天门以达表,闭地户以锁邪!
急急如律令!”
咒语声落,燃烧的黄表纸化作点点飞灰,飘散在风中。苏焕又取过朱砂笔,在一张新的黄表纸上笔走龙蛇,画下一道繁复的符箓。符成,他递给赵员外:“此符需在卯时或亥时,于三岔路口焚烧。焚烧时,以足尖画三环圈,留东南角为神道入口,切莫回头。”
赵员外如奉纶音,双手接过,连连点头。
做完这些,苏焕转向棺椁,一手负后,一手掐诀,对着棺中朗声道:
“一愿先祖安宁,阴债悉偿,地藏菩萨转金条十八捆于地府;
二愿灾星退散,柳枝除邪,灵官持鞭扫尽八方秽气;
三愿福星临门,和合美满,月老红线牵就良缘天成。
若蒙感应,必以红表谢恩,重修庙宇,广施善财。
伏惟
圣慈洞鉴,照此丹忱!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祷毕,苏焕又从药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和一张黄表纸。剪刀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上下翻飞,片刻间便剪出一个惟妙惟肖的纸人。他将纸人轻轻置于棺中老太爷身侧,低声道:“替身偶在此,恩怨两清,尘归尘,土归土。”
做完这一切,苏焕才长舒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转身对赵员外道:“老太爷的阴债已除,怨气已散。员外只需另寻一处吉壤安葬,贫道再手书祭文一篇,迁坟时与黄表一并焚化,赵家可保无虞。”
赵员外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此刻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多谢仙长!多谢仙长救命之恩!赵某感激不尽,日后定当厚报!”
苏焕微微颔首,接过小泥鳅递来的汗巾擦了擦手,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赵家大门外停泊在运河边的那几艘高大货船。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赵员外,贫道此次前来,除了解厄之外,尚有一事相求。”
“仙长但说无妨!只要赵某能做到的,定当竭力相助!”赵员外拍着胸脯保证。
“贫道想借贵府一艘船用几日,”苏焕语气平静,“不用太大,只驼人不拉货,几天时间便可。”
“借船?”赵员外一愣,随即爽快应道,“小事一桩!仙长看上哪艘,尽管开口!莫说几天,就是用上个月也不在话下!”
苏焕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如此,多谢员外了。”
在赵员外殷勤的授意下,一个码头管事陪着苏焕来到了赵家码头。码头上停泊着大小船只二十几艘,有运货的漕船,有载客的客船,也有小巧的渔船。
苏焕的目光在船群中逡巡,最终落在码头最外侧一艘不起眼的船上。那船通体乌黑,船身线条流畅,虽不大,却透着一股沉稳厚重的气息。船体木料纹理细密,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浸透了岁月的沉淀。
“苏道长好眼力!”码头管事凑上前,脸上堆着笑,“这艘可是咱们码头上的宝贝疙瘩,铁力香樟木造的!整个沄水县,独此一艘!”
“铁力香樟?”苏焕走上前,伸手抚摸着冰冷的船身。入手坚硬如铁,带着水木特有的凉意。他听说过这种木头,生于深水,木质致密如铁,遇水不腐,遇火难燃,是造船的极品材料。用此木造的船,不仅坚固异常,经久耐用,甚至能出近海航行。
“正是!”管事介绍道,“这船结实着呢,触底冲岸都不带坏的!用的年份越久,反而越结实!不过…”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道长,这船…不是我们赵家的。”
管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搓着粗糙的手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苏道长,按老爷吩咐,码头上的船您尽管使唤,用上个月都成!可唯独这铁力黑船……”他压低声音,朝那艘乌沉沉的大船努了努嘴,“实在作不得主啊。”
苏焕的目光再次掠过那艘船。船身线条流畅,通体乌黑如墨,木质纹理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浸透了运河的岁月。他理解管事的意思,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既是私船,贫道愿另付船租,断不会用它运货,只驼人,几日便还。”
管事却像被烫了手,连连摆手,脸上堆满歉意:“哎哟道长,不是钱的事!这船是老船把式明海爷的命根子,跟了他大半辈子,金山银山都不换的主儿!平日里就挂靠在咱们这儿,接点零活糊口罢了。”他见苏焕神色不动,赶紧补充道,“不过他家离这儿不远,我这就差人喊他来!只要您能谈拢,出船应是无妨。”
苏焕微微颔首:“有劳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