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得像灌了铅的呼吸在狭窄的木屋里回荡,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撕裂的经脉传来细密的刺痛,每一次呼出都带走了身上所剩无几的热量。田荣珍瘫靠在冰冷的床板上,眼皮沉重如铁,身体深处那无边无际的虚弱感如同沼泽,拖拽着他的意识不断下沉。
但他不敢睡。
识海中,那残破玉碟的虚影依旧悬浮着,只是光芒比之前更加黯淡了几分,像风中残烛。而最核心处,那强行烙印进去、由几道扭曲断线拼凑成的残缺循环路线图,正散发着一种冰冷且带着一丝贪婪气息的余韵。
田荣珍的目光缓缓移到自己摊开的手掌上。皮肤粗糙,掌纹间嵌着污垢和刚才在泥地里爬行留下的黑泥。但这都不是重点。他死死盯着的,是手背皮肤上那种明显的、仿佛失去水分的干枯感,是泛着不健康灰败的指甲盖。刚才仅仅驱动那一丝浊气沿着那扭曲的路线移动了两寸距离,代价就是几乎抽干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这东西……真真是饮鸩止渴的魔物!
“命元……耗尽了……必死无疑……”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带着冰冷的绝望。他才十六岁,难道就要在这昏暗的柴房里无声无息地变成一具枯槁的尸体?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内心。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几乎是本能地,田荣珍干涩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艰难地望向了木屋墙角那个破瓦罐。那个瓦罐是他的饭碗,也是用来接雨水的容器。但此刻吸引他的,是瓦罐旁边散落的薄薄一小层灰黑色的碎屑。
那是……黑麸糠里残留的、最粗粝的糠皮碎屑?不!不只是!
田荣珍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是药渣!
身为灵药山的杂役弟子,他们这些最低贱的劳力每日的工作,就是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灵气耗尽或被炼废的药渣。王管事刻薄成性,有时见他们这些杂役累得实在不行,就会施舍般地将这些连野兽都不屑啃咬的、干硬刺嘴的废料当作“额外补品”打发给他们。那些被当作垃圾、连牲口都不吃的糠麸里,常常就混杂着大量被捣碎、失去了所有灵性的灵药残渣!
田荣珍平日里都是皱着眉头,将这散发着苦涩和灰尘味道的玩意儿硬吞下去吊命。但此刻,他看向那些灰黑药渣的目光,却陡然变得无比炽热!
药渣!虽然灵性尽失,但它们毕竟曾经是灵药!沾染过灵性!蕴含着极其微弱的草木生机!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身体每一寸骨骼都在呻吟抗议,像散了架一样。指甲抠着冰冷粗糙的地面,一点一点地蹭到墙角。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药渣特有的苦涩灰尘味道变得更加浓重,刺入鼻腔。
他伸出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颤抖着抓向瓦罐边散落的药渣。一把,两把。干燥、坚硬、粗糙的药渣碎屑和黑糠粉末混合在一起,摩擦着掌心裂开的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疼。他顾不得这些,几乎是用尽残余的力气,将抓起的一把混合着干瘪糠皮的药渣碎屑,猛地塞进了自己干裂的嘴唇!
“咳!咳咳……”
干涩、粗粝、还带着一股浓重土腥和苦涩灰尘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喉咙。药渣碎屑像刀子一样刮擦着干涸的食道,每吞咽一口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和忍耐,噎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牵动着胸肺的伤势,又是一阵血气翻涌,眼前发黑。
他强忍着恶心和不适感,双手并用,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咀嚼?根本谈不上,只能硬生生往下吞咽。如同一个饥饿到极点的野兽在啃食泥土。
胃里很快被这些坚硬冰冷的混合物填满,带来一种虚假的、坠胀的满足感。但田荣珍的眼神依旧死死盯着识海深处的那方残破玉碟虚影。它在等待……它对药渣中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近乎虚无的草木“生机”有反应吗?
时间一点点流逝。
腹中的药渣沉甸甸的,带来一种麻木的坠胀感,非但没有补充能量,反而像是加重了身体的负担。汗水顺着田荣珍瘦削的颧骨滑落,砸在地上。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眼底的希冀之光在等待中一点点暗淡下去。
没有反应……是量不够?还是……这所谓的“生机”太微弱?根本引不起玉碟的感应?
果然……还是不行吗……
一抹难以掩饰的颓丧在心底蔓延开。
然而,就在这绝望再次升起的刹那——
嗡……
识海中那如同磐石般沉寂的残破玉碟虚影,极其轻微、极其微弱地震颤了一下!不是之前那种狂暴的吞噬,更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感受到了丁点甘霖后的本能痉挛!一丝难以形容的、微乎其微的、带着浑浊草木气息的暖流,极其艰难地从那塞满药渣的胃部渗出,穿过脏腑血肉的阻拦,缓慢地、涓涓细流般地汇入胸口的残破玉片之中!
玉片冰凉依旧,但这一次,田荣珍清晰地感觉到玉片深处传来了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渴望”反馈!那感觉极其玄妙,不依靠言语,直接作用于感知层面——它对那源自药渣的微薄生机产生了兴趣!虽然无法形成有效的“薪柴”,却如同在干涸的油灯里落入了一粒带火星的尘埃!
就在这缕源自枯萎药渣的、浑浊的草木气息渗入玉碟的同时,丹田深处,那沉底的、浑浊沉重的一丝浊气,极其微弱地灼热了一下!
就像一粒火星落在了千年朽木之上!
田荣珍猛地瞪大了眼睛,血丝遍布的瞳孔里,绝望的阴霾被一股骤然爆发的、凶狠而偏执的光芒瞬间刺穿!
药渣…无用?
不!
此刻在他眼中,墙角那散发着腐败灰尘气息的药渣堆,不再是维系生存的垃圾,而是一片潜藏着微末火星的灰烬之地!
“活着…必须活下去…无论用什么…”田荣珍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低吼。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地塞食,而是扑在了那堆黑灰色的混合杂物上,双手疯狂地刨抓着。坚硬的药渣碎屑深深嵌入指甲缝,刺破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却浑然不觉!指甲断裂了?指尖出血了?无所谓!泥土污物混着坚硬碎屑被一起塞进嘴里,他不再觉得恶心,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掠夺本能!
他要吃!尽可能多地吞下这些“灰烬”!榨取那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蕴含的微光!玉碟需要“薪柴”,而他自己身体里残留的生命力,是最后的燃油!他要将这里的一切——药渣、糠皮、甚至是泥土中混杂的、早已腐朽的灵草根须残骸——都化作点燃玉碟,维系那缕丹田浊气不灭的原始养料!
柴房里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粗粝的摩擦声和急促的吞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田荣珍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直至停止。他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浑身沾满了黑灰色的药渣粉末和泥土,嘴唇破裂出血,嘴边还残留着未能完全吞咽下去的残渣。胃袋被撑得滚圆坚硬,带着一种冰冷而尖锐的痛感。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身体的虚弱感似乎因为这强行塞下去的大量废料而更加沉重了,但……
识海深处,那残破玉碟的虚影,在吸吮了那数量庞大却质量低劣的“生机”微光后,终于不再是死寂一片!它表面那几道残损的道纹,极其微弱地、艰难地流动起一丝丝黯淡浑浊的光泽!虽然比第一次激活时微弱了十倍不止,但确实在运转!
更关键的是,一股极其微小、却更加凝实一点的暖意,似乎从玉碟中反馈而出,顺着他的经脉缓慢渗入丹田。
丹田底部,那丝浑浊的、沉重异常的浊气,在感受到这股由无数药渣堆砌出的、驳杂无比的暖意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凝实了!虽然只是强韧了一点点,沉得更稳了一点,它存在的根基却变得更加“牢固”了!它像是无数粗劣木材烧出来的碳火,虽然烟雾滚滚,火光暗淡,但确实在燃烧!在发出热量!
田荣珍缓缓低下头,沾满污秽和血渍的手,紧紧捂住了自己丹田的位置。隔着湿透冰冷的衣物,似乎能感受到那里一丝微弱但确切存在的、带着粗糙质感的“灼热”。那不是舒适的温暖,更像是一处内腑的轻微发炎。
但就是这点微不足道、随时可能熄灭的灼热,让田荣珍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出来。鲜血混着灰尘和唾液沾在裂开的嘴唇上,笑容狰狞而扭曲。
火,燃起来了。
哪怕是用腐朽的柴薪、混杂着污泥点燃的、带着剧毒的篝火……也终究是火!
代价?命元?虚弱?他早已被世界抛弃在最底层的泥沼里,这条命本身就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筹码!他根本不在乎玉碟究竟要吞噬多少!只要能让他抓住这缕“气”,哪怕下一刻就会被这篝火焚为灰烬,他也愿意!
田荣珍缓缓闭上眼睛,靠着冰冷的墙壁,不再去管浑身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所有残存的精神意志,都死死地凝聚在识海中那方残破玉碟的虚影上,凝聚在丹田深处那缕浑浊却顽强燃烧的浊气之上。
柴房外,雨声淅沥,夜色渐浓。
小小的木屋里,只剩下少年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在绝境中用命元和药渣堆砌出的、名为“踏道争锋”的微末火焰,在黑暗的炉膛里,无声而倔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