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冰冷的雨水敲打在青石台阶上,汇聚成道道浑浊的水流,顺着陡峭的山路蜿蜒而下。玄元宗,这片绵延万里的庞然山脉深处,无数凡人眼中梦寐以求的仙家圣地,此刻在田荣珍眼中,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浸透骨髓的麻木。
他跪着。
就在“灵药山”外围的山门前,一座巨大的、雕刻着古朴草药图案的青石门楼下方。单薄的粗布短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瘦削骨架。雨水顺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滴落,流进眼睛,带着泥腥和汗水特有的咸涩。他努力睁着眼,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到眼前数尺范围内那冰冷、布满不规则凹痕的粗糙青石地面。
三天了。
足足跪了三天两夜。
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像是钉入了两根粗糙的木楔,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牵连着骨骼深处透出的碎裂般的痛楚。腹中饥饿的绞痛如同有把小刀在搅动,嘴唇干裂起皮,沾到的雨水仿佛根本滋润不了喉咙深处燎原般的渴火。
周围并非没有行人。穿着干净整洁、点缀着低阶防御阵法纹路的灰蓝色外门弟子服饰的身影不时经过,或行色匆匆,或气定神闲地踱步。他们的目光偶尔会扫过跪在门楼下、如同被雨水冲刷后粘在地上的烂泥般的少年,眼神里多是漠然,像看一块石头,一截朽木,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偶尔有那么一两道,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轻蔑,仿佛在欣赏一条落水狗能撑多久。
田荣珍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甚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将喉头那股翻涌的苦涩和几乎喷薄而出的怨恨强行压下去。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眼前那一小片被雨水砸得水花四溅的青石地砖,视线落在砖面一道长长的、深浅不一的划痕上。那是三天前他刚来时不小心滑倒,膝盖擦过留下的痕迹。现在这道痕还在,只是颜色更深了些。
他不后悔顶撞王管事,那个负责杂役的、肥头大耳的男人。对方克扣口粮,把本该发放的黄芽米换成了连牲口都不大爱吃的黑麸糠,还振振有词地说“杂役就得吃杂食,辟谷不成才需凡物吊命”。田荣珍只是默默地把自己那份糠中夹杂的霉变硬块挑出来扔掉,却因动作被王管事看见,被指为“骄纵浪费”,罚他在这山门外长跪思过。
“哼,田大商人家的‘贵公子’?”一个带着油腻腔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打断了雨声的单调。一双沾满泥泞、穿着下品法靴的脚出现在田荣珍低垂的视线里。
田荣珍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那双法靴边缘浸透泥水的云纹。
一双冰冷粗糙的手猛地揪住了他湿透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王管事那张堆满横肉、小眼睛闪烁着刻薄光芒的大脸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带着隔夜劣酒的酸臭味,几乎喷在田荣珍脸上。
“怎么?你那富甲一方的爹没给你塞够灵石,让你买个真传弟子当当?反倒让你这废物灵根的蠢货成了宗门之耻?搁这儿扮可怜给谁看呢?”王管事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恶毒。
田荣珍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被雨水泡得发白,只有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两簇微弱但执拗的火焰在跳动。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辩驳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招来更重的责罚。父亲田富贵变卖了大半家产,托了无数关系,才换来一个玄元宗杂役弟子的名额,为的是家中独子能有一线改变凡俗命运的“仙缘”。可这“仙缘”,就是眼前这般境地——废灵根,注定了在仙门的最底层挣扎,连呼吸都带着屈辱。
“呸!”王管事一口浓痰啐在田荣珍旁边的泥水里。“给老子滚回你的狗窝去!别在这儿碍眼!再让老子看到你惹事,就打断你的狗腿扔下山喂狼!”
他猛地把田荣珍的头往青石地上狠狠一掼。
“咚!”
额头传来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湿冷的泥水瞬间糊满了田荣珍的半张脸。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伴随而来的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被雨水浸得冰冷的钝痛突然在胸口位置爆发开来!那感觉并非心脏骤停,更像是胸腔深处有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猛地炸了一下!
他闷哼一声,几乎蜷缩起来。
“哈哈哈……”王管事看着蜷缩如虾米的田荣珍,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踏着泥水扬长而去,肥硕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雨,似乎更大了。
天地间只剩下了哗哗的水声,和周围几个弟子隐隐约约的讥笑声。
田荣珍蜷缩在地上,冰冷刺骨的雨水冲刷着他额角的伤口,带来丝丝刺痛。但更让他感到惊悸的是胸口那股突如其来的、源于骨头深处的剧痛!这痛感如此陌生,如此突兀,绝非额头的磕伤可比。它像一个在血肉深处沉睡了亿万年的活物,此刻被粗暴地唤醒。
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身体,顾不上额头的伤和满身的泥泞,指尖颤抖地探入湿透的衣襟内侧,贴身摸索着。那里,贴着他枯瘦胸膛的皮肤,藏着一个硬物。
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冰凉而温润的触感。
是他挂在脖子上,贴身佩戴的东西。那是他十岁那年,在田家库房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破木箱里翻找出的古物。一片残破的、边缘极其不规则的玉片,大小不过半掌。颜色灰暗,毫无光泽,刻满了无法辨识的、扭曲断裂的奇怪纹路。父亲只说是祖上不知哪代传下来的玩意儿,许是块不值钱的碎玉料,见他喜欢便由着他戴了。
田荣珍从未当回事,只当是个有点异样的普通饰物。但此刻,玉片上传来的冰凉刺入骨髓,而那刚刚炸裂般的剧痛源头,分明就是这枚玉片!
“该死…怎么回事……”田荣珍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他试图将玉片扯下来看看,但那股冰凉像是黏在了他的皮肤上,甚至顺着胸口血脉蔓延开去。
剧痛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他。那不是纯粹的体力透支的疲惫,更像是一种生命本源被无形之力迅速抽走的恐惧!他的手指无力地垂落,身体因为这种急剧的虚弱而控制不住地再次前倾,额头重重抵在被雨水冲刷得冰凉的青石地砖上。
冰冷刺激着伤口,带来短暂的清明。
就在这额头与冰冷石头接触的刹那——
嗡!!!
一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灵魂深处猛烈爆开的轰鸣,炸碎了田荣珍所有的感知!
眼前的一切——瓢泼的大雨、冰冷的青石、朦胧的山门、行走的身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剧烈地扭曲、变形、破碎!无数光怪陆离的色块疯狂翻涌、旋转!
剧烈的眩晕和撕裂感让田荣珍几乎立刻昏厥过去。
但就在意识陷入一片黑暗混沌的边缘,一点异样的光芒陡然亮起。
不,那不是光芒。更像是在绝对的黑暗中,强行投射出的一片模糊不清、扭曲碎裂的光影图景。
那像是一方残缺的玉盘,正是他胸前那枚残破玉片的模样,只是此刻它投影在意识深处,显得无比巨大、玄奥,散发着古老苍茫的气息。
玉碟中央,几道极其黯淡、随时可能熄灭的扭曲线条正在微弱地颤动、延伸、勾勒。田荣珍无法理解这些线条的含义,它们似乎是某种前所未见的文字,又像是某种天地脉络的道痕。
当这些扭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勉强闭合的、不规则的循环瞬间——
仿佛被打开了一个无形的闸口!
呼——!
周围的天地间,那些无处不在却又如同虚幻的雨丝、山风、泥土的腥气,甚至山门青石上被岁月磨砺出的粗糙颗粒……这一切都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转化。
一股混杂着草木精华、潮湿水汽和泥土厚重气息的“气息”,如同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涓流,无视了他那堵塞得如同顽石般的废灵根,无视了他孱弱的经脉壁垒,以一种粗暴直接的方式,透过他紧紧贴着地面的额头肌肤,硬生生地钻了进来!
这股气息清凉、驳杂,带着难以言喻的生机与磅礴压力。
它在田荣珍那从未经过任何引导、脆弱不堪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呃啊!”田荣珍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不是肉体的剧痛,而是全身各处细微的脉络都在被强行撕裂、拓宽的极致苦楚!每一寸经络都像是在被烧红的烙铁刮过!冷汗瞬间浸透了原本就湿透的衣服(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衣服),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抽搐!
比之前的虚弱感强十倍、百倍的生机被抽离的感觉传来,仿佛生命力被那双重剧痛扯成了碎片。意识在剧痛和虚弱中沉浮,但那残破玉碟的虚影依旧顽固地悬浮在意识深处,散发出的无形力场,牢牢地禁锢着那强行灌入的、狂暴的气流,逼迫它在田荣珍体内沿着那刚刚被撕裂出的、简陋粗暴至极的路线疯狂运转。
每一次循环,都像是在滚烫的尖刀上行走。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身体深处细微的炸裂声,如同枯枝被踩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时辰。
那强行推着气流运转的残破玉碟虚影骤然黯淡下去,那无形的禁锢之力消失。
那股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混乱洪流失去了所有束缚,瞬间崩散开来!一部分猛地冲向丹田气海的位置,狠狠撞击在虚无之中,如同一瓢冷水浇在滚油之上!另一部分则沿着被撕裂的经脉四散冲撞!
噗——!
田荣珍再也压制不住,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血液殷红,在冰冷的雨水和泥泞的地面上晕开,触目惊心。
他身体一软,彻底瘫倒,额头依旧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抽搐,血水混杂着雨水从他口鼻间溢出。
剧痛,如万蚁噬心,尤其是胸口和丹田位置,像是被掏空后塞进了烧红的炭块。
但…除了这锥心刺骨的痛楚,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弱却清晰的感觉,从他浑身撕裂的经脉和那片刚刚被洪流冲击过的、丹田深处的虚无之地……蔓延开来……
一丝……气感?
一股微弱至极,带着木的坚韧、土的厚重、水的湿润以及驳杂不纯气息的力量,如同惊涛骇浪平息后,在河滩上残留的那几粒浑浊沙粒,沉在了他破碎不堪的丹田底部。
田荣珍布满血丝的瞳孔猛地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