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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陈志远的票子理论像七八月的炸雷,震的她久久失神。

林秀云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虚又飘。

脑子里一会儿是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嗒嗒响,一会儿是周建刚拧紧的眉头和那句沉甸甸的“稳当”。

票子,票子!她攥着口袋里那几张薄得硌人的粮票,心口像塞了把冰渣子,又冷又慌。

刚拐上二楼,迎面撞上一股浓烈的劣质雪花膏味儿,呛得她差点闭过气去。

马兰花那张涂得煞白的脸几乎怼到她眼皮底下,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堵在耗子洞前的母猫。

她手里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破搪瓷盆,热水晃晃荡荡,一看就是刚从水房回来。

“哎哟!秀云妹子!”马兰花嗓子拔得老高,生怕整栋楼听不见,“这大冷天的,咋从志远家那头过来呀?找他有事儿?”

她身子往前倾,那盆热水也跟着晃悠,热气熏得林秀云的脸颊绯红。

林秀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

那盆热水晃悠的幅度,让她心惊肉跳。

“没…没啥大事,”她尽量让声音平稳,侧身想从旁边挤过去,“找红梅问问孩子毛衣的事儿。”

“毛衣?”马兰花嘴角一撇,拖长了调子,像钝刀子割肉,“问毛衣问到人家男人屋里头去啦?啧啧…”

她那双眼睛,毒得很,上上下下地扫着林秀云,尤其在她空着的两只手上多停留了好几秒,仿佛想从里面抠出点见不得光的东西。

“我听说呀,志远路子广,啥紧俏玩意儿都能弄来,可得小心着点,那‘投机倒把’的帽子,扣下来可沉呐!”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亲热,那盆热水又往前凑了凑,烫人的水汽几乎燎到林秀云的鼻尖。

林秀云只觉得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脸上火辣辣的,手指在棉袄袖子里掐得死紧。

她吸了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疼,硬邦邦地顶回去:“马大姐,水快洒了!”说完,再不管她那张变幻莫测的脸,低着头,几乎是撞开那盆热气腾腾的威胁,快步冲上三楼。

身后,马兰花尖细的、不依不饶的嘀咕声,像甩不掉的鼻涕虫,黏黏糊糊地追上来:“心虚啥呀?我可是好心…”

推开自家的绿漆木门,那股熟悉的、带着点油腥和煤烟味儿的暖意涌过来,才让她憋着的那口气稍稍松了点。

小海正撅着屁股趴在床边,用小木棍拨弄着地上一个脏兮兮的破布团,嘴里呜呜地模仿着火车叫。

周建刚不在,墙角那个油污的工具袋也不见了,估计又被哪个车间的机器临时“咬”住了脚。

林秀云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心跳还在咚咚地撞着肋骨,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

她走到煤炉边,伸手烤了烤冻僵的手指,炉火映着她眼底还没散尽的惊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目光扫过墙角那个蒙着灰的旧木箱,那是她唯一能藏点私密东西的地方。

她走过去,蹲下。

箱子没上锁,只是用一根旧布条松松地系着。

解开布条,掀开箱盖,一股樟脑丸和陈年布匹的味道散出来。

里面大多是些旧衣服,压得实实的。

她的手探进去,在最底下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用厚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

心又提了起来,像做贼似的飞快地朝门口瞥了一眼。

还好,门关着,只有小海呜呜的火车声。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包拿出来,没敢完全打开,只掀开一角。

里面是几张卷了边的票子,最大面值是五块的,还有一小卷毛票,几张粮票。

她用手指捻了捻,薄得可怜。

这点钱,离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心口那股冰凉劲儿又漫上来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节奏很熟悉。

“秀云?是我,红梅!”李红梅那压低了却依旧爽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

林秀云像被烫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把小布包塞回箱子深处,胡乱盖上盖子,用布条系好,这才起身去开门。

李红梅裹着件半新不旧的枣红棉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一进门就带来一股冷风,还有她身上那股永远带着点奶味儿的雪花膏香。

她一眼就瞅见林秀云还没完全恢复的脸色,又看看那口盖上的旧木箱,眉头一挑:“咋了?马兰花那喇叭花又对着你喷粪了?甭理她!那张嘴,茅坑里泡过的!”

林秀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只问:“你咋过来了?”

李红梅神秘兮兮地一笑,反手把门带上,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袱。

报纸外面还缠了几圈布条,一看就是精心打包的。

“给!”她把包袱往林秀云手里一塞,压着嗓子,眼睛亮晶晶的,“打开看看!”

林秀云狐疑地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

她一层层剥开那缠得死紧的布条和报纸,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大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劳动布!

布料厚实,颜色均匀,正是厂里给男工发工装裤的那种料子,簇新簇新的,连折痕都还硬挺着。

“这…这哪来的?”林秀云吃了一惊。这种布,凭票供应,紧俏得很。

“嘘——”李红梅赶紧竖起手指抵在唇边,警惕地朝门口看了一眼,才凑到林秀云耳边,热气喷在她耳朵上。

“志远前阵子不是跑南方嘛,搞了点小门路…这布,没走票!压箱底的,处理价!我想着你不是手巧嘛,这布结实耐磨,给孩子他爸改条裤子,或者给小海做件小工装褂子,顶顶好!省得你总惦记着去买贵的!”

她说着,又从棉袄内兜里掏出两小块碎布头,一块是鲜亮的红布,一块是细碎的小黄花布,“喏,搭头!留着给小海做俩布老虎眼睛,或者缝个小沙包都成!”

林秀云摸着那厚实簇新的劳动布,又看看手里那两块鲜艳的碎布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李红梅的心意是滚烫的,可这布…来得太是时候,又太不是时候了。

它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她刚刚被缝纫机梦刺破的囊袋上,提醒着她的窘迫。

“红梅…”她嗓子有点发干,“这…多少钱?我…”

“嗨!提钱干啥!”李红梅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几尺布头子,值当什么!你帮我改那件大衣的工钱,我还没给呢!算抵了!”

她推着林秀云往床边走,“快收起来,别让建刚回来看见,他那榆木疙瘩脑袋,指不定又琢磨啥呢!”

林秀云拗不过她,只得把布重新包好,塞进那个旧木箱里,压在几件旧衣服下面。

刚盖好箱子,就听见走廊里传来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钥匙串哗啦作响。

周建刚回来了。

李红梅冲林秀云眨眨眼,做了个“我撤了”的口型,又大声冲门口说:“建刚回来啦?我找秀云说点闲话,这就走!”她拉开门,正好和周建刚打了个照面。

“红梅姐。”周建刚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带着一身更浓的机油味挤进门。

他手里还拎着个脏兮兮的破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又是什么报废的零件。

李红梅笑着应了一声,风风火火地走了。

门关上,屋里只剩下煤炉的微响和小海摆弄破布团的窸窣声。

周建刚把那个破布包随手扔在墙角工具袋旁边,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走到煤炉边烤手,目光扫过屋子,最后落在那个刚盖上的旧木箱上,停顿了一秒。

那眼神没什么波澜,却像带着钩子,让林秀云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走到墙边,伸手去拉悬在灯泡下的那根开关灯绳。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

灯没亮。

那根用了不知多少年、早就被油污浸得发黑发硬的棉线灯绳,竟被他轻轻一拉,从中间断开了!半截绳子软塌塌地垂了下来,像条死掉的蚯蚓。

昏黄的灯光下,周建刚的手还举在半空,保持着拉绳的姿势。

他看着手里捏着的那半截黑乎乎的断绳头,又看看头顶那盏没亮起来的灯泡。

屋里一下子暗了不少,只有煤炉的火光跳跃着,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空气好像凝固了。小海也停下了呜呜声,怯生生地看着爸爸。

周建刚慢慢地收回手,低头看着手指间那截断掉的灯绳。

他没看林秀云,也没说话。只是用他那沾满油污、指关节粗大的手指,捻着那截断绳,很慢,很慢地捻着。

粗糙的棉线纤维被他的手指搓揉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那声音,比马兰花的尖嗓门更刺耳,一下下刮在林秀云的神经上。

她站在屋子中央,怀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块簇新劳动布的厚实触感,眼前是丈夫捻着断绳的沉默身影。

煤炉的火光不安地跳动着,把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角落里那台沉默的旧收音机,此刻像个冰冷的铁疙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那收音机突然又“滋啦”一声,像垂死挣扎的病人,猛地抽了一口气。

接着,那个字正腔圆的男声,又一次顽强地、执拗地穿透了电流的噪音,硬邦邦地撞进这间光线昏暗、气氛凝滞的小屋: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打破思想僵化……”

“唯一标准”几个字,像冰锥子,扎破了屋里凝固的空气,也扎在林秀云紧绷的心弦上。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周建刚捻着断绳的手指,终于停住了。他抬起眼皮,目光第一次直直地投向林秀云。

那眼神很深,像两口废弃多年的老井,里面翻涌着疲惫、困惑,还有一丝被那广播词硬生生勾出来的、他自己都没理清的烦躁。

他没问布的事,也没提马兰花可能灌进他耳朵里的闲言碎语。

他只是看着林秀云,看着她在昏暗光影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那双此刻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倔强的眼睛。

他晃了晃手里那半截黑乎乎的断绳头,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

“线,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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