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夏至后两日
一
七点整,江城火车站广播里放着轻快的《蓝色多瑙河》。
许姜伊拖着一只24寸的薄荷绿行李箱,箱子侧面贴满了简夏夏拍立得相机里吐出来的旧照片:操场暴雨、天台火锅、猫罐头旁的两双脚……像把整段青春压缩成一张车票。
简夏夏把最后一包辣条塞进她背包侧袋,语气故作轻松:“到那边要是吃不惯西餐,就给我打电话,我顺丰给你寄老坛酸菜。”
许姜伊笑出声,却听见自己笑声在嘈杂的大厅里碎成几瓣——她没让商逾因来送,怕在公共场合掉眼泪;可直到进了站,才发现怕的根本不是掉眼泪,而是没人可掉。
“他真不来?”简夏夏忍不住又问。
“奶奶今早做新药物评估,他得陪着。”
“那……你自己?”
许姜伊晃晃手里的车票,22元那张旧票被她用透明胶贴在了新票的背面,像一层隐秘的底片。
“我不是一个人,”她指了指心口,“他带着我。”
二
同一时刻,省立医院神经内科走廊。
商逾因坐在蓝色塑料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追忆似水年华》第三卷。
书页却久久停在第77页,因为每隔三十秒,他就忍不住抬头看诊室门顶那盏红色“就诊中”的小灯。
江韵踩着细高跟从电梯出来,递给他一杯冰美式:“还有二十分钟,CX861的值机柜台就关了。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
少年没接咖啡,只把书合上,指腹摩挲书脊:“她上车了吗?”
“刚发短信,说检票了。”
“那就好。”他站起身,背脊绷得像拉满的弓,“我不去了。”
江韵挑眉:“不去送她,也不去多伦多?”
商逾因望向诊室,声音低却笃定:“奶奶今天第一次用新药,副作用未知。我答应过她——在她记得我之前,不走。”
女人沉默片刻,把机票折成方片,塞进他口袋:“改签随时有效。但记住,机会不会等人。”
少年没回答,只是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一罐薄荷味汽水。
“呲——”
拉环开启的声音像一声短促的叹息。
三
高铁驶出江城时,许姜伊接到一条语音。
环境嘈杂,少年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姜伊,奶奶的药起效了,她刚刚认出我,还问我‘小姑娘怎么没来’。我说她先替我去看夏天了。奶奶让我告诉你,等她把遗忘的进度条往回拉一格,我们就去找你。
另:汽水替你喝了,糖留给你——在琴盒夹层。”
语音最后,是一段极轻的口琴声,只有四个小节,是《Summer Interlude》的开头。
列车穿过隧道,信号短暂中断,屏幕跳进“正在播放”的圆圈,像一枚旋转的月亮。
许姜伊把额头抵在车窗,铁轨的震动透过玻璃传进骨骼。
她想起两年前,也是这条线路,她陪他去省城参加物理竞赛。
那天他靠在椅背睡觉,睫毛被夕阳镀成金色,她偷偷拍了一张,存在隐藏相册,命名为“33”。
因为蝉鸣声最响的那一段,正好33秒。
四
傍晚六点,省立医院后花园里。
商玉笙坐在轮椅上,膝盖盖着一条薄荷绿针织毯。
老太太眯眼辨认天边第一颗星星,忽然伸手:“小因,把口琴给我。”
少年单膝蹲下,把琴递过去。
奶奶却摇头:“不是这个,是你藏在琴盒里的那支。”
商逾因一怔,拉开琴盒暗格——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支更老的口琴,铜绿斑驳,中央刻着“J&Y”。
那是他父母热恋时合买的,后来父亲欠债跑路,母亲远走他乡,琴被奶奶藏了十五年。
老太太把口琴放到唇边,吹得荒腔走板,却依稀能听出是《送别》。
最后一个音颤抖着断掉,她抬手摸了摸孙子的头发:“去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私奔。”
商逾因眼眶发红,却笑:“您这是官方批准?”
“不,是官方请求。”奶奶指了指自己心脏,“我这里,存了你爷爷当年没寄出的信。等你把小姑娘带回来,我读给你们听。”
少年握住老人布满针孔的手,像握住一张单程票。
“好。”
五
夜里十点,江城机场T3航站楼。
江韵把改签后的登机牌递给他,航班号仍是CX861,日期却变成了8月25日。
“多给你五十天。”女人语气依旧冷静,“但老太太的身体,最多支撑到枫叶变红。”
商逾因把登机牌夹进《追忆似水年华》,第77页。
“够了。”他说,“五十天,足够我完成两件事:
第一,陪奶奶把夏天过完;
第二,教会她弹一首完整的四手联弹。”
江韵罕见地勾起嘴角:“第三件事呢?”
少年望向落地窗外起落的航班,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把她的名字写进我所有的‘以后’。”
玻璃倒映出他的影子,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薄荷形状的银色徽章——那是许姜伊昨晚偷偷别上的,此刻在灯光下闪了闪,像一句无声的回应。
六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省城。
许姜伊推开临时租住的公寓门,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石灰味。
房间不大,却有一架老式立式钢琴,琴盖落满灰,却不妨碍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银铺街那架修了一半的旧琴,只是被提前运来。
琴凳上放着一张便签:
【琴已调音,欠我一首四手联弹。——Y】
她坐下,掀起琴盖,黑白键像两排未落的棋子。
指尖落下,是《Summer Interlude》的第二主题,却总在第33秒停住。
第三遍,她干脆让左手悬在空中,右手继续。
缺失的声部像一条等待被填满的轨道,而列车,正从远方呼啸而来。
七
凌晨一点,简夏夏收到一张照片。
像素模糊,仍能看清:少年坐在医院长廊,膝头摊着一本书,书页里夹着一张登机牌。
屏幕上方弹出文字:
【夏夏,帮我照顾她。下次见面,请你喝真正的荔枝冰酿。】
简夏夏把照片设成群头像,群名改成“盛夏延迟到达”。
然后,她打开相机,对准宿舍天花板——那里用夜光贴粘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蝉鸣停在第33秒,而我们在第34秒继续相爱。”
闪光灯亮起,像给黑暗盖了个邮戳。
八
风从两个方向吹来。
江城,香樟叶沙沙翻动,像替谁数剩下的日子;
省城,老钢琴发出第一声完整的和弦,像替谁回答未出口的约定。
而铁轨与航线,在看不见的地图上交错,延伸成同一个词: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