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终章前十二小时
一
7月3日,凌晨四点零七分,整座校园还沉在灰蓝色的梦里。
实验楼后墙那株老栀子不知被谁偷偷折去大半,剩下几朵在黑暗里浮着白,像未写完的标点。
许姜伊蹲在“薄荷”常出没的灌木旁,把最后一盒猫罐头沿着石缝推进去。铁盒碰到泥土,发出哑声,像替她说“再见”。
简夏夏抱着胳膊守在后面,困得眼皮打架,还不忘小声吐槽:“大小姐,你确定要在这时候喂猫?再过六个半小时就进考场了欸。”
许姜伊没回头,只伸手比了个“嘘”。
半晌,一团灰影从草丛里钻出,尾巴扫过她的手背,留下几道冰凉。猫低头舔汤,她低头看猫,彼此都没有抬头。
直到罐头见底,许姜伊才轻轻说:“我怕考完出来,它就认不得我了。”
简夏夏叹了口气,蹲下来,把校服外套披到她肩上:“那就让它先记着味儿。等你凯旋,我们再一起给它换名字。”
“换什么?”
“‘录取通知书’,听着就吉利。”
两人相视而笑,笑意被夜色冲得很淡,像栀子边缘那圈即将被天光溶掉的薄影。
二
回宿舍的路上,走廊感应灯一盏盏亮。
简夏夏忽然伸手进许姜伊口袋,摸出那张被折成指甲盖大小的车票——2012年,22元。
“还留着?”
“嗯。”
“要是这次真和商逾因一起去了省城,这车费可就升值成二十二万倍的青春了。”
许姜伊把车票重新按进胸牌后面,塑料壳“咔哒”一声合拢,像给某段旧时光上了锁。
“夏夏,”她停下脚步,“如果我真走了,你会生气吗?”
简夏夏愣住,旋即抬手去揉她的刘海,动作粗鲁得像在擦玻璃:“生气啊。生大气。所以你得答应我——无论你在哪个经纬度,每周都要给我发一张天空的照片,不准滤镜,不准修图。我要检查你有没有好好晒太阳。”
许姜伊鼻尖一酸,故意学她平时吊儿郎当的语调:“遵命,简大摄影师。”
灯在头顶闪了闪,灭下去。
黑暗里,两个女孩在彼此的肩膀撞了一下,像小时候在胡同口拉钩那样,把“以后”悄悄撞进骨头缝里。
三
同一时刻,男生宿舍顶楼小仓库的灯还亮着。
商逾因坐在木箱上,面前摊着那只黑色笔记本,最后一页被他用铅笔涂得漆黑,只剩中间一条极细的留白,像夜色里唯一没熄的萤火。
他手里捏着一张新机票,航班CX861,7月5日20:10,目的地:多伦多。
江韵傍晚又打来电话,说医疗团队已经联系好,奶奶被安排在多伦多一家记忆中心,第一周就可以进行临床新药试验。
“逾因,越早决定,对老太太越有利。”
电话挂断前,女人补了一句,“当然,你也可以带那个小姑娘一起走。我查过,她成绩够申请安省的高中,费用我来。”
商逾因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他只是在笔记本那条留白上,写下一个名字:许姜伊。
写完,他把机票折成一架极小的纸飞机,对准台灯投出的光圈,轻轻一送。
飞机在热浪里晃晃悠悠,最终落在琴盒上——那架旧琴的背带断了,是他昨晚偷偷缝的,针脚别扭得像一串省略号。
四
清晨六点二十,食堂的广播开始放《阳光总在风雨后》。
许姜伊端着豆浆,刚转身就被商逾因截住。
少年穿着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领口有一圈薄荷味的洗衣粉香。
“给你。”他递过去一只深蓝色笔袋,鼓囊囊的。
“现在送文具,是不是晚了点?”
“打开。”
拉链拉开,里面躺着三支削好的2B铅笔、一块草莓橡皮,还有——
一枚银色口琴,比天台上那支更小,琴身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英文:To Jiayi, keep my summer.
许姜伊指腹掠过那行字,像被琴弦轻轻割了一下。
“考试时不能吹。”她小声抗议。
“那就等最后一科交卷,吹给我听。”
商逾因把笔袋扣好,又往她手里塞了一颗薄荷糖,“含住,别紧张。”
糖纸是绿色的,在晨光里一闪,像浓缩了整个夏天的风。
五
上午八点整,考点大门打开。
人潮涌动,像一条缓慢迁徙的河。
许姜伊在队伍里回头,看见商逾因站在家长区最后一排,没像其他人那样挥手、喊加油,只是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悄悄比了个“四”——
四百公里,四百米操场,四年,或者四十年后,都一样。
她弯起眼睛,也回他一个“四”。
那一刻,所有嘈杂忽然退得很远,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天台上那枚尚未开启的月亮,在胸腔里轻轻转了一下锁孔。
六
考试持续两天。
最后一科是英语,结束铃响时,窗外暴雨如注。
许姜伊写完最后一个单词,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株薄荷,旁边写:CX861 or Stay?
监考老师收卷那一刻,她忽然把草稿纸对折,塞进校服袖口。
雨大到走廊成河。
商逾因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站在楼梯口,像一道被雨水洗得更深的影子。
许姜伊跑过去,鞋跟溅起的水花打湿他裤脚。
他没躲,只是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问:“先回宿舍,还是直接去操场?”
“操场。”
“雨这么大。”
“那就一起淋。”
少年笑了,把伞收起,雨水瞬间砸在两人肩头。
他们并肩冲过暴雨,像冲过一场漫长的倒计时。
七
操场空无一人,积水没过脚踝。
许姜伊从袖口掏出那张草稿纸,雨水很快把墨迹晕开。
她把纸揉成团,用力抛向空中。
纸团划出一道模糊的白色弧线,落进积水,像一艘沉没的小船。
商逾因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他睫毛往下滴:“答案想好了?”
“你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上是奶奶在病房拍的视频——老太太穿着病号服,正用生疏的中文对镜头说:“小因,薄荷开了,你带小姑娘回来看。”
视频最后,奶奶忽然伸手去摸镜头,像要擦掉屏幕上的水汽,笑着说:“别怕,奶奶记得你。”
许姜伊眼眶发热,却听见商逾因说:“江韵下午会把改签的机票送来,改成9月1日。如果药物有效,奶奶也许能撑到明年春天;如果无效——”
他停顿,声音低下去,“我也要陪她走到最后。”
雨声轰鸣,像千万个小鼓在耳边敲。
许姜伊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A4纸——是安省一所艺术高中的预录取通知,专业那一栏写着:Piano Performance。
“夏夏昨晚帮我查的,她说我如果愿意,可以申请春季入学。”
她把通知书举到雨里,纸很快被淋透,墨迹糊成一片温柔的蓝。
“商逾因,我们不用现在决定。”
她踮起脚,把通知书塞进他领口,“等夏天真正结束那天,再一起选。”
八
暴雨在傍晚停了。
西边的云被夕阳烧得通红,像有人在天空放了一把巨大的火。
操场积水退去,留下一地碎金。
简夏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举着相机,对两人“咔嚓”一声。
“拍糊了没?”许姜伊喊。
“放心,糊了也好看。”简夏夏扬了扬相机,“底片留给未来当证据——这俩人,当年差点为一张机票私奔。”
商逾因失笑,弯腰从积水里捞起一片湿漉漉的栀子花瓣,递到许姜伊面前。
花瓣被雨水洗得几乎透明,只剩边缘一圈倔强的白。
“盛夏不散场。”他轻声说。
许姜伊接过花瓣,放进胸牌里,和那枚旧车票贴在一起。
简夏夏在远处吹了个口哨:“两位,宿管阿姨说今晚不查寝,火锅已备好,走吗?”
“走!”
两人异口同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并行延伸的铁轨,前方是尚未命名的远方。
九
夜里十点,女生宿舍天台。
电煮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番茄汤底映得三张脸通红。
简夏夏把最后一罐冰可乐倒进杯里,泡沫溢出来,像一场小型烟火。
“敬我们。”她举杯,“敬没有标准答案的明天。”
许姜伊和商逾因也跟着举杯,三个易拉罐碰在一起,声音清脆得像薄荷破冰。
远处,教学楼顶的大钟忽然敲响——
当——当——当——
十二下。
中考正式成为过去式。
钟声里,许姜伊掏出那支小口琴,吹起《Summer Interlude》的最后一段。
音符在夜风里打着旋,飘向操场,飘向香樟,飘向未眠的“薄荷”。
商逾因靠在栏杆上,闭眼听,睫毛在月光下投出一小片柔软的阴影。
简夏夏把相机对准天空,按下长曝。
镜头里,星轨划出同心圆,像一枚巨大的、正在转动的锁孔。
而钥匙,早在第三年夏天,就握在了他们手里。
十
火锅汤底见底时,天边泛起蟹壳青。
简夏夏抱着空锅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
商逾因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她肩上。
许姜伊趴在栏杆,看第一缕晨光把香樟叶染成透明的绿。
“商逾因。”
“嗯?”
“如果以后我们走散了——”
“不会的。”
“万一呢?”
少年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黑色笔记本的小钥匙,系在口琴的挂绳上,递给她。
“真走散了,你就吹这首曲子,我听到,就循声回来。”
许姜伊握紧钥匙,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
“成交。”
她伸出小指,和他再次拉钩。
晨光里,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一枚并蒂的薄荷。
而钟声已过,盛夏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