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夏至前夜

一

初三的教室搬到五楼，窗子对着一棵巨大的香樟。盛夏的风吹过，叶片碰叶片，沙沙声落进教室，像某段反复播放的旧磁带。

许姜伊坐在第三排，手肘边摆着一沓刚发下来的中考模拟卷。卷角被风扇吹得上下翻动，她没压，任由它们像白鸽扑腾。视线却穿过讲台，落在倒数第二排——商逾因正侧头听物理老师分析电路图，指间转着一支银灰色自动铅，速度均匀，像在数某种只有他知道的节拍。

这一年，他们之间形成了很多细小的默契：

早读前，牛奶瓶会准时出现在她桌角；

他永远多带一颗薄荷糖，糖纸叠得方正，悄悄放进她笔袋第二层；

每周五傍晚，两人一起把实验楼那只流浪猫“薄荷”喂饱，再并肩绕操场走一圈——不多不少，四百米，刚好一圈。

可仍有一些地方，像被雾包着。

比如，商逾因书包最里层那只上了锁的黑色笔记本；

比如，他每月总有两天请假，回来时眼尾带着淡淡的红；

比如，他从不提“以后”，仿佛所有关于未来的词都被他提前剪掉。

二

六月最后一个周五，简夏夏把许姜伊拉到楼梯拐角，神秘兮兮递过去一张拍立得——

照片里，商逾因站在校门口，一个戴墨镜的高挑女人替他拉开车门。女人栗色卷发，红唇像刀锋。

“我表哥在门卫室兼职，说那女人姓江，自称家属。”简夏夏压低声音，“姜姜，你和他走得最近，他到底什么背景？”

许姜伊用指腹蹭了蹭照片边缘，心脏像被细线勒了一下。

那天下暴雨，她忘了带伞，商逾因把校服外套撑在她头顶。雨水顺着他发梢往下淌，他忽然说：“姜伊，如果以后……我暂时消失，你别慌。”

她追问，他却只是笑，把一颗薄荷糖塞进她嘴里：“苦夏，含这个就不苦。”

三

秘密像发酵的面团，在闷热里不断膨胀。

中考倒计时十天，学校组织最后一次心理减压活动——“树洞信箱”。每个人可以匿名写下最想倾诉的话，投进纸箱，心理老师会随机读几封，但不公布姓名。

许姜伊写了很久，最终只落笔一句：

——如果我把所有“以后”都交给你保管，你会让它发霉吗？

投信时，商逾因排在前面。少年背脊挺直，信封薄得透光。

活动结束后，许姜伊在抽屉里摸到一张对折的便签：

【今晚天台，我带你拆礼物。】

落款是熟悉的“Y”。

四

夜自习结束，教学楼灯光一盏盏熄灭。

许姜伊推开天台铁门，风呼啦一下灌满校服。

商逾因坐在护栏内侧，脚边摆着那只黑色笔记本，锁已经打开。月光像盐粒撒在他睫毛上，他抬眼：“过来。”

笔记本里，夹着厚厚一沓东西：

第一张，是那张老照片，背面添了一行新字——

“给姜伊：钟楼还在，栀子也还在。”

第二张，是一份医疗报告复印件：

患者：商玉笙（祖母）

诊断：阿尔茨海默症早期，伴血管性认知障碍。

第三张，是一封手写信，落款江韵。

内容寥寥：

“商逾因，你父亲的债务我已还清，法院撤销限制出境。你随时可以回省城，甚至出国。老太太的医疗团队我已联系好，只要你点头。”

信的末尾，是一枚航班号：CX861，起飞日期——7月5日，中考后第三天。

许姜伊的指尖微微发抖。

原来他每月请假，是陪奶奶做记忆评估；

原来他书包最深处，锁着的是“离开”与“留下”的拔河绳；

原来他不敢提“以后”，是因为他的“以后”被掰成了两半。

五

沉默像潮水漫过脚踝。

商逾因先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月光：“奶奶清醒的时候，总说想看看我长大的地方。她忘了很多事，却记得我小学操场边的薄荷丛。”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许姜伊腕上的银链——那只小铃铛在风里轻轻晃，却没响。

“姜伊，我原打算今晚告诉你：我可能要走了。航班是江韵定的，我欠她一个人情。”

少年顿了顿，喉结滚动，“但我发现，我把护照落在琴盒里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那架旧琴，是你陪我去银铺街修的。琴弦装好那天，你说：‘商逾因，你要拉首曲子给我听，我才放你走。’我到现在都没拉。”

许姜伊眼眶发热，却故意撇嘴：“骗子，明明说好是四手联弹。”

商逾因垂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极小的纸条——是她下午投进树洞的。

他慢慢展开，声音低却笃定：“我回答你——不会发霉。”

少年抬眼，一字一句：“姜伊，我把所有‘以后’都存在你这里。等我回来取，好不好？”

六

风忽然大起来，吹得薄荷叶片哗啦作响。

许姜伊深吸一口气，从校服里侧拿出另一件东西——一张旧车票，2012年的，江城到省城，票价22元，已被岁月磨得发毛。

“我七岁那年，爸妈第一次吵架闹离婚，我躲在车站候车室，是你把最后一颗薄荷糖分给我。”

她指了指车票背面，铅笔痕迹早已晕染，却仍能辨认出歪歪扭扭的“商”字。

“那时我还不认识‘商’，只觉得这个哥哥好凶，但糖很甜。”

她抬眼，眼里有倔强的光，“原来我比你更早，就把‘以后’寄存在你那里。”

七

月光静静流淌。

商逾因忽然伸手，握住她腕骨，指尖覆在那道月牙疤上。

“中考结束那天，我会把答案写给你。”

少年声音很轻，却像落进湖心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如果奶奶病情稳定，我就留下来；

如果必须走，我带你一起去。”

他松开手，从琴盒里取出一支小小的口琴，银色琴身在夜色里泛着温柔的光。

“先收利息。”

少年低头，吹起一段旋律——是《Summer Interlude》的前奏，音符像薄荷味的风，掠过香樟，掠过操场，掠过两人重叠的影子。

许姜伊闭眼听，睫毛上沾了一点湿意。

她想，原来秘密从来不是锁，而是钥匙。

而他们，终于在第三年盛夏，把钥匙交给了对方。

八

口琴最后一个音落下，天台铁门被风吹得“咣当”一声。

简夏夏探进半个脑袋，手机电筒晃了晃：“两位，宿舍门禁还有十五分钟，走吗？”

她看见两人之间那本无字笔记本，没多问，只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给你们顺了荔枝冰酿，再不走就化啦。”

许姜伊先笑了，朝简夏夏挥手：“走！”

商逾因把笔记本放回琴盒，锁扣“咔哒”一声。

月光照在锁孔上，像一枚小小的、尚未开启的月亮。

三人并肩下楼，楼梯间灯影摇晃。

简夏夏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哼歌；

许姜伊把冰酿贴在发烫的脸颊；

商逾因落后半步，目光落在她晃动的马尾辫——

发绳上，多了一只新添的小铃铛，银光一闪，像在为某个即将启程的约定倒计时。

九

走到二楼拐角，许姜伊忽然回头。

少年站在高一阶楼梯上，正好与她平视。

她伸出手，小指微弯。

商逾因愣了一秒，勾住她的小指。

“拉钩，”许姜伊说，“盛夏不散场。”

少年低低“嗯”了一声，声音散进夏夜的风里。

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短暂重叠，像一枚并蒂的薄荷。

——倒计时十天，他们交换了全部秘密。

而钟声尚未响起，栀子正白，风也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