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风裹着寒意,把临州市第二中学的梧桐叶扫得满地都是。高二(三)班的课间操刚结束,江瑾天正帮武亦安拍掉校服后背的草屑——这家伙又在操场打篮球时摔进了草丛,裤膝盖磨出个洞,露出里面贴的创可贴,还是上周车棚事件后时砚秋给的。走廊里突然传来张老师的喊声,像颗石子砸进喧闹的人潮。
“哪个混小子干的?!”管理旧物室的张老师站在三楼楼梯口,手里的钥匙串晃得叮当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面前那扇墨绿色的木门紧闭着,黄铜锁芯上凝着层半透明的胶状物质,把钥匙孔堵得严严实实,边缘还沾着几根干枯的梧桐绒毛。
旧物室是学校的“时光仓库”,堆着历届学生留下的桌椅、奖杯和淘汰的教学仪器。去年校庆时江瑾天进去过一次,角落里还放着台黑白电视机,屏幕上贴着张泛黄的纸条:“1998年校运会奖品”,旁边的木箱里塞满了褪色的校服,领口处的校徽锈成了暗红色。
“上周刚换的新锁,”张老师用指甲抠着锁芯的胶,碎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昨天下午我锁门时还好好的,今天一早来取东西,就成了这副模样。”他的目光扫过围观的学生,最终落在江瑾天身上,“你们仨上次查试卷那事挺利落,要不……帮张老师看看?”
时砚秋刚从图书馆回来,怀里抱着本《临州市教育志》,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她的视线落在旧物室门楣的牌匾上,“勤俭储物”四个字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纹,其中“储”字的最后一笔处,有个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过。“这胶是‘502’,”她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凝固速度快,而且粘合力强,一般学生不会随身带这个。”
武亦安突然指着门框底部:“这儿有串脚印,是女生的。”那脚印很小,鞋跟处有个心形的凹痕,他记得班里的文艺委员苏晓晓,上周刚买了双这样的帆布鞋,还在班会课上炫耀过,“鞋跟镶了水钻,走路会响,跟小铃铛似的。”
江瑾天蹲下身,指尖碰了碰脚印边缘的灰尘。脚印从楼梯口延伸到旧物室门口,又折返回去,深浅不一,靠近门的那几步明显更重,像是踮着脚在用力推什么。“她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指着脚印旁的浅痕,那是种扁平的印记,边缘有细密的网格纹,像是……画板的支架蹭过地面。
“美术组的人最近总往旧物室跑。”张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本登记册,“上周三,苏晓晓和(一)班的美术课代表陈默,来借过1997届的毕业照,说是要做校庆板报。”
三人往美术教室走时,正撞见苏晓晓抱着一摞画纸往楼下跑,帆布鞋的铃铛声在走廊里格外清晰。看见他们,她怀里的画纸“哗啦”散了一地,其中一张素描上,画的是旧物室的木门,门锁处用红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行小字:“铜锁内侧有刻痕”。
“我……我只是想画张素描。”苏晓晓的脸涨得通红,慌忙去捡画纸,手指却在那张素描上抖个不停。画纸背面露出半截撕下来的日历,日期是昨天下午三点——正是张老师说自己离开旧物室的时间。
美术教室里,陈默正趴在画架前调色,调色盘里的钴蓝颜料沾了点铁锈色。他脚边的垃圾桶里,扔着个空的“502”胶水瓶,瓶身上还粘着根梧桐绒毛,和旧物室锁芯上的一模一样。听见动静,他手里的画笔“啪嗒”掉在地上,颜料溅在白色的校服裤上,像朵深色的花。
“锁是我灌的胶。”陈默的声音很闷,头埋得很低,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但我没想搞破坏,只是……只是不想让别人进去。”
时砚秋捡起垃圾桶里的胶水瓶,瓶底沾着点银色的粉末,那是金属氧化后的痕迹。她突然想起登记册上的1997届毕业照,转身往旧物室跑,江瑾天和武亦安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张老师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时,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旧物室里比上次来更乱,靠墙的木箱被翻得底朝天,褪色的校服散落一地,其中一件的口袋里掉出个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是枚校徽,黄铜质地,边缘已经磨平,背面刻着个模糊的“林”字。
“这是1997届的校徽。”张老师拿起校徽,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年的学生会主席叫林深,是个很优秀的男生,后来听说考上了警校,却在毕业前突然失踪了,连档案都被调走了,没人知道为什么。”
苏晓晓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哭腔:“陈默的舅舅就是林深。”她抱着陈默的胳膊,肩膀微微发抖,“他说旧物室里有舅舅留下的日记,上周在毕业照里看到舅舅站在旧物室门口,手里拿着本黑色的本子,所以……所以我们才想进来找。”
陈默慢慢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我妈说,舅舅失踪前,曾回学校看过一次,临走前提了句‘旧物室的铜锁该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是林深穿着警服的样子,眉眼间和陈默有几分像,“我在美术室的储藏柜里找到这张照片,背面写着‘10.15,铜锁内侧’,今天就是10月15号……”
江瑾天突然想起门框上的划痕,那位置刚好和铜锁的高度平齐。他让张老师打开锁,果然在锁芯内侧看到几道细密的刻痕,拼在一起是个“三”字。“旧物室的第三排货架。”时砚秋立刻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在落满灰尘的货架顶层翻找,手指突然触到个硬壳的本子。
那是本黑色的日记,封皮已经开裂,扉页上写着“林深”两个字。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枚警校的徽章,边缘同样有划痕,和旧物室的铜锁刻痕如出一辙。日记里记着些零碎的事:“1998.3.5,看到有人在校门口给学生塞东西,用的是印着‘临州汽修厂’的纸袋”“1998.4.12,张老师的儿子在汽修厂打工,最近总往校外跑”……
“张老师的儿子叫张伟,”张老师的声音突然发颤,指着日记里的名字,脸色苍白,“他……他三年前因为聚众斗殴被抓了,现在还在服刑。林深失踪那年,他刚好在汽修厂当学徒。”
夕阳透过旧物室的气窗斜照进来,把日记上的字迹染成了金色。陈默捧着日记本,指腹轻轻蹭过舅舅的名字,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苏晓晓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泪也掉个不停,滴在褪色的校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江瑾天把日记本合上时,发现封底夹着张纸条,上面画着个简单的地图,标记着旧物室的位置,旁边写着行小字:“有些事,该让后来人知道。”他想起时砚秋刚才说的“储”字划痕,突然明白那不是刮痕,而是用指甲刻的“人”字——藏在“储”字的最后一笔里,像个没说出口的提醒。
张老师把日记本小心地收进档案袋,锁进办公室的铁柜时,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武亦安踢了踢脚边的梧桐绒毛,突然说:“林深舅舅肯定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只是……没来得及。”
时砚秋抱着《临州市教育志》往图书馆走,书页间夹着的旧照片露了出来——1997届的毕业照里,林深站在后排,手里果然拿着本黑色的本子,而他身后的旧物室门口,隐约能看到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和张老师一样的蓝色工装。
江瑾天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武亦安,突然觉得这十月的风里,藏着比“502”胶更粘人的东西。那些褪色的校徽、模糊的字迹、未完成的日记,像一颗颗散落的珠子,正等着有人把它们串起来,哪怕要花上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