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把临州市第二中学浇成了墨绿色。早读课预备铃还有三分钟响，江瑾天被武亦安拽着往车棚冲，这家伙校服后背湿得能拧出水，像刚从护城河捞出来似的——他说自己五点半就蹲在车棚门口，眼睁睁看着值日生开锁，然后发现那辆捷安特连个影子都没了，锁头被剪得不成样子。

“操他妈的锁！”武亦安抬脚踹在车棚水泥柱上，震得头顶的蜘蛛网簌簌掉灰。他指着墙角那堆扭曲的废铁，那是他爸上周刚从五金店买的防盗锁，三百多块，现在被剪得跟麻花似的，断口闪着冷光，边缘还挂着点金属渣子。“液压剪弄的，小逼崽子没这玩意儿。”

江瑾天蹲下去，指尖蹭过断口的毛刺，铁屑嵌进指甲缝，黑得像陈年的污渍。他想起暑假在老槐树下看的《重案六组》，有集里凶手用液压剪豁银行护栏，断口就是这种45度角的斜茬，当时武亦安还骂“这手法比修脚师傅还糙”。“学校后门修车铺的老王头有这破玩意儿，”他抬头时，睫毛上的雨珠砸在地上，溅起的泥点糊了武亦安一裤腿，“上周我见他剪报废车铁链，那断口跟这一模一样，肯定藏着事。”

“放你娘的屁！”武亦安突然扯着他往车棚深处走，皮鞋碾过水洼，溅起的泥点子把两人的校服裤腿糊成了迷彩。他指着最里面车位的地面，那儿有串模糊的轮胎印，到墙根突然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两道拖痕，像是被人拖着走的痕迹。“凶手是把车从后墙那破洞推出去的，正门有老李盯着，他不敢。”

江瑾天顺着他指的方向瞅，车棚后墙年久失修，墙根有个半人高的破洞，平时堆着废纸箱和扫帚，现在那些破烂被扒到一边，露出的地面上有两道平行的划痕，明摆着是车轮碾出来的。破洞边缘的铁丝网挂着点蓝色纤维，摸起来糙得像砂纸——武亦安那车座套就是蓝灯芯绒的，上周还跟江瑾天炫耀“这料子比你那破运动服贵三倍”。

“我操他姥姥的！”武亦安的声音有点发紧，突然转身往校门口跑，塑料凉鞋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响，“车棚老李肯定看见了什么，那老东西天天凌晨四点就蹲传达室喝茶，眼尖得跟鹰似的！”

传达室的玻璃窗蒙着层水雾，老李正用抹布擦“临州市第二中学”的牌子，听见动静回头，手里的搪瓷缸“哐当”撞在窗台上，茶水溅了一桌子。“俩小兔崽子不去上早读，瞎鸡巴跑什么？”他的假牙在嘴里打滑，说话漏风像破风箱，“我可啥都没看见，昨晚锁车棚时还瞅了一眼，你那辆捷安特好好的呢，骗你是孙子！”

“您茶缸里的茶叶是‘碧螺春’。”时砚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白裙子的下摆沾着泥，手里还攥着本摊开的英语书。她的目光落在老李的鞋上——那双解放鞋的鞋底沾着新鲜的红泥，临州只有城郊的废品站才有这种红土。“您今早去过城郊，而且车棚后墙的破洞外，有串跟您鞋码一样的脚印。”

老李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江瑾天突然想起，上周三放学，他看见老李偷偷把学生丢的废书捆起来，往废品站方向送。“您是不是把车棚钥匙借给谁了？”他往前凑了半步，“或者……您看见谁在车棚附近晃悠？”

“我……我啥都不知道！”老李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却偷偷往西边瞟了一眼——那是学校后门的方向，修车铺的老王头正蹲在门口补胎，墙角堆着堆旧车牌，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三人没再追问，转身往修车铺跑。老王头看见他们，手里的扳手顿了顿，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仨学生娃不去上课，来我这干啥？”他往嘴里塞了根烟，打火机“咔哒”响了半天没打着。

武亦安没说话，径直走到墙角那堆旧车牌前，蹲下去翻了翻。突然，他拎起块蓝色车牌，指着上面的凹痕：“这是我去年撞电线杆磕的，当时老李还在校广播里骂我‘败家子’。”车牌边缘沾着点银色粉末，跟车棚里那把断锁上的碎屑一模一样。

“操你妈的老王头！”武亦安的声音突然炸了，他拽着老王头的胳膊，“是不是你偷了我的车？！”

“小兔崽子放手！”老王头甩开他的手，烟卷掉在地上，“我这是收的‘闲置’，昨天下午一个半大孩子推来的，说他爸让处理掉！”

“什么样的孩子？”时砚秋突然开口，她正盯着墙角的铁桶，里面泡着堆旧零件，有个车链上还挂着块蓝色灯芯绒——跟车棚破洞挂着的纤维是同一种。

“穿着二中校服，瘦得跟猴似的，左耳朵上有个疤。”老王头啐了口唾沫，“说车是他表哥的，急着用钱，让我帮忙把车牌磨掉，给了我五十块钱。”

江瑾天心里咯噔一下。左耳朵有疤的，整个二中只有赵磊——那是他小时候玩火烫的。上周还听见他跟校外那帮混混吹牛逼，说要弄辆“快骑”去城郊“搞点东西”。

“去城郊废品站！”武亦安拽着两人就跑，校服外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临州的柏油路被太阳晒得发烫，路边的玉米地泛着青黄，远处的废品站像座小山，各种破烂堆得比围墙还高。

果然，赵磊正蹲在一堆旧轮胎旁，用扳手拧着辆蓝色自行车的车链。那车座套的蓝灯芯绒在阳光下刺眼，车把上还缠着圈红绳——那是武亦安奶奶给他求的平安绳。

“赵磊！”江瑾天喊了一声，那货吓得扳手“哐当”掉在地上，脸瞬间白得像纸。

“不……不是我偷的！”赵磊往后缩了缩，背抵住废品站的铁皮墙，“是我表哥让我修的，他说这是‘闲置’，让我处理掉车牌和车链上的标记……”

“放屁！”武亦安踹了一脚自行车，车铃“叮铃”响了一声，“这车座底下有我刻的‘安’字，你敢让我看看吗？”

赵磊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他蹲在地上，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指缝间漏出呜咽声。“我妈住院了，”他的声音闷在膝盖上，“我表哥说，只要我帮他处理掉这车，他就借我三千块手术费……我真不知道这是你的车啊，操蛋的！”

废品站老板叼着烟走过来，踢了踢赵磊的屁股：“这小子昨天就来了，问我收不收二手车，我说要发票，他说‘有门路弄假的’。我瞅着不对劲，没敢收。”

江瑾天掏出手机想报警，却被武亦安按住了。他指着赵磊校服口袋里露出的药盒——那是“速效救心丸”，临州医院卖十二块五一盒。“你妈得的是心脏病？”武亦安的声音低了些。

赵磊点点头，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医生说再不做手术，就……就没多少时间了。”他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诊断书，上面的“风湿性心脏病”几个字被水洇得发糊。

时砚秋突然蹲下去，捡起赵磊掉在地上的学生证。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龇牙咧嘴，旁边写着“父亲：赵建军，残疾人”。她把学生证递回去，声音很轻：“你表哥叫什么？在哪住？”

赵磊报了个地址，是临州老巷深处的一个杂院。江瑾天突然想起，上周去那片查赌债纠纷时，确实见过个染着黄毛的男人，手里总拎着根铁棍，跟赵磊长得有几分像。

“车我可以不追究，”武亦安突然开口，踢了踢地上的扳手，“但你得带我去找你表哥。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做一次就有第二次，早晚得栽。”

赵磊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又迅速暗下去。“他……他会打我的。”

“有我们在，他敢动你一根手指头试试？”江瑾天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心的汗蹭在赵磊的校服上，“再说了，你妈要是知道你为了她钱跟这种人混，病得更重。”

赵磊咬了咬嘴唇，慢慢站起身。武亦安推着自己的自行车，江瑾天拽着赵磊的胳膊，时砚秋跟在最后，手里还捏着那本没合上的英语书。临州的太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废品站的铁皮屋顶反射着光，远处的二中教学楼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走到杂院门口时，赵磊突然停住。“谢谢你们。”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等我妈好点了，我一定……一定赔你钱。”

武亦安笑了笑，踹了他一脚：“赶紧带你妈看病去，钱的事再说。不过你得记着，靠歪门邪道弄来的钱，花着烧心。”

夕阳把三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投在临州的柏油路上。江瑾天看着武亦安蹬着自行车在前头开路，车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突然觉得暑假那个蝉鸣的午后，有些东西好像悄悄扎了根，不用多说，彼此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