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骊京城,东宫。
书房内檀香袅袅,白烟似鹤亮翅,丝丝缕缕地飞向天宇。
窗外是朗阔天空,几只珍禽自皇家园林上空掠过,姿态优雅、鸣声清越传得很远。
宋集薪正襟危坐于卫述对面,看着眼前这位东宫讲师,一身寻常青衫,不佩玉,不挂饰,却比满朝身穿朱紫官袍的王公贵人,更显风流气度。
“卫先生,父皇今日在早朝上,又褒奖了东宫。”
宋集薪毕竟年少,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语气中满是少年人藏不住的敬佩与喜悦。
“说龙泉郡祥瑞一出,国库都仿佛充盈了几分,户部尚书那个老家伙,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卫述端起茶杯,杯中是今年新贡的君山银针,叶片在水中根根直立,上下沉浮,香气宜人,清香且醇厚,回甘无穷。
他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水面那层薄薄的浮沫,动作不急不缓。
“殿下,这只是开始。”
他的声音温和如春风拂面。
“祥瑞是势,更是民心。民心所向,才是真正的国运。”
宋集薪似懂非懂,却还是用力点头,正欲再问些关于国运的玄妙道理,一名小宦官碎步快行至书房门口,不敢入内,只是弯着腰,低声通报。
“讲师大人,宫外有一人求见,自称来自山崖书院,有信要亲手交给您。”
山崖书院。
四字落下,原本安详宁静的气氛似乎都被搅动得一滞。
宋集薪收敛了笑意,紧张地望着卫述,眼神中闪烁着问询的光芒。
山崖书院,崔瀺大祭酒,乃是大骊王朝读书人心目中的一座圣地。
对方来此,亲手交予卫述一封信,到底有何目的?
然而,相较于宋集薪的紧张,卫述却神色如常,放下茶杯,语气淡淡。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名身穿灰布短衫的男子走入书房。
他身材不高,面容普通至极,丢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来,可他走进这富丽堂皇、处处彰显皇家威仪的东宫书房,却不见丝毫局促,气息沉稳,一双眼睛像鹰隼般锐利,尤其是他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显得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他对着卫述微微躬身,仅仅是江湖人士的见面礼节。
“卫大人。”
他双手呈上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任何署名,唯独在封口处,烙着一枚朱红色的火漆印,至于那枚印记的图案,是一座矗立于翻涌云海之上的孤峭山崖。
宋集薪见此,瞳孔微缩。
卫述伸手接过,修长指尖在火漆印上轻轻摩挲,随即撕开了信封,又抽出里面的信纸。
令人愕然的是,上面竟没有半个字,只有一幅描绘了棋局残局的图,而且是用简单的墨线勾勒,实在让人懵然。
卫述垂眸,静观着局势。
只见墨线勾勒的棋盘上,数十枚黑子组成“大龙”,占据了半壁江山,张牙舞爪、气势磅礴,但大龙周围,白子如铁壁合围,似天罗地网,将之围得水泄不通。
屠龙之局!
宋集薪收回目光,脸色难看,失声低呼:“这……这是死局!”
山崖书院的信使垂手而立,面无表情。
宋集薪或许不太看得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卫述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封信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崔瀺想告诉卫述的只是一句话——你费尽心机送去的那颗棋子,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已经落入了我的掌中,成了我棋盘上的一条死龙,任你之前搅动多大风云,如今,也只待我提子收官。
只见卫述凝视着棋谱,久久无言。
随着时间点滴流逝,窗外光影悄然移动着,延伸出长长的影子。
气氛逐渐紧张,宋集薪甚至听见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崔瀺,那位坐镇山崖书院,俯瞰一国文运的庞然大物,终于出手了。
这一手,便是雷霆万钧,不留丝毫余地。
然而,卫述忽然笑了。
“殿下,取笔墨来。”
宋集薪猛地一愣,回过神来,连忙亲自上前,为卫述研墨铺纸。
卫述提起那支上好的紫毫笔,饱蘸墨汁,笔尖悬于空中,墨滴凝聚,欲落未落。
宋集薪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以为卫述是要在这九死无生之处,落下逆转乾坤之惊天妙手。
可卫述的笔,却根本没有停留在任何一个棋盘格子上,手腕平稳移动着越过围困的黑龙,越过了纵横交错的棋盘线条,落在了棋盘之外。
在那封信上,棋盘之外自然就是空白一片的纸张,同样的,也是象征着“棋局之外”。
卫述慢慢地画了个圆润的墨圈。
“卫先生?”宋集薪彻底看不懂了,“您这是……此乃局外,如何能算落子?”
就连面无表情的信使眼中也闪过困惑之色。
卫述放下笔,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抬眼看向信使,声音清朗,字字如雷:“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想在棋盘上围杀我的龙,却不知,我的棋,早已不在盘上。”
此言一出,宋集薪浑身一震,双眼猛地睁大,死死盯着那个棋盘外的墨圈,脑海中仿佛有万道电光闪过,却又抓不住其中的关窍。
卫述伸出手指,点了点棋盘外的墨圈,声音淡然写意,洞穿一切:“此子一落,盘外皆是活路,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
“他以为自己围住了一条龙。”卫述顿了顿,嘴角嘲弄,“殊不知,他围住的,不过是一座我随手丢弃的空城罢了。”
降维打击。
这是宋集薪脑中唯一能想到的词。
当崔瀺还在执着于棋盘内的胜负时,还在为自己精妙绝伦的围杀布局而自鸣得意时,卫述却早已脱离棋盘,跳出棋盘,或者说,卫述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不在这方寸棋盘之间。
你跟我谈棋盘,我跟你谈天地。
你跟我谈规矩,我跟你谈规矩之外。
信使也想到了这一点,正是如此,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呈现震惊之色,深深地看了卫述一眼,再次躬身,这一次,腰弯得比来时更低,姿态也更加恭敬。
他小心翼翼地接回信纸,一言不发地转身快步离去,背影竟显得有些仓皇。
书房内,重归寂静。
宋集薪看着卫述的背影,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只觉得眼前这位青衫讲师,身形变得愈发高深莫测,好似漫步云间,与天穹融为一体,叫人昂首仰望,却始终望不真切,不得真形。
此刻,卫述缓步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跨越万里的无声交锋,从暗流涌动彻底摆上了台面。
他凝望着东南方,轻声开口,此刻声音飘渺,竟带了几分恢弘之意:“落魄山之影,也该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