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郡，清晨，天色青冥，带着水汽的凉风从巷口吹过，卷起几片枯叶。

镇口的碎石路上，已经站了几个小小的身影。

李槐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崭新行囊，他爹娘在一旁，眼圈通红，一会儿替他拉拉衣角，一会儿又往他包里塞两个刚出炉的烫手面饼。

“到了书院，要听先生的话，别跟人犟嘴。”李槐的娘亲哽咽着，声音都变了调。

“知道了知道了，娘，你都说八百遍了。”李槐嘴上不耐烦，却不敢扭头看他娘的眼睛。

另一边，李宝瓶穿着一身干练的劲装，反过来安慰着自家大人，她拍着胸脯保证：“爹，姑姑，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李槐和陈平安的！”

林守一安静地站在一旁，身姿挺拔如松，他只带了一个简单的青布包裹，神色淡然。

陈平安站在最后，他回头望向泥瓶巷的方向，清晨的炊烟正袅袅升起，那是他看了十几年的风景。

他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可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没有亲人来送。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拐杖杵地声传来。

笃、笃。

众人闻声望去，都愣住了。

杨老头拄着一根乌黑的铁木拐杖，步履虽缓，却异常稳健，他原本蜡黄的脸色，如今竟透出几分红润，浑浊的老眼也变得清亮有神。

他走了过来，身上那股铁匠铺的烟火气，似乎都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悍然之气冲淡了。

“杨爷爷！”李宝瓶第一个跑了过去。

“老……老杨叔。”李槐的爹娘也赶紧上前问好，眼神里满是惊奇。

杨老头没理会大人们的惊讶，目光从几个孩子脸上一一扫过。

他走到李槐面前，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臭小子，别给你爹娘丢人。”

他又看向李宝瓶，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女娃儿不错，有股劲头，记得多读点书，别学陈平安，闷葫芦一个。”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平安身上。

那眼神很复杂，有欣慰，有期许，还有一种陈平安看不懂的东西。

“都过来。”

杨老头把几个孩子叫到身边，沉声道：“出门在外，不是在家里，天大地大，什么人都有。你们几个，要拧成一股绳，谁要是受了欺负，其他人不能当缩头乌龟，听见没有？”

“听见了！”李宝瓶大声回答。

陈平安和林守一也重重点头。

杨老头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朝陈平安招了招手：“你，跟我过来一下。”

他拄着拐杖，领着陈平安走到一旁的老槐树下，避开了众人的视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不由分说地塞进陈平安手里。

入手极沉，里面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杨爷爷，这……”陈平安下意识地就要推辞。

“拿着！”杨老头声音虽轻，却不容拒绝，“这是卫大人托我转交的，说是你们几个路上用的盘缠，你年纪最大，你管着。”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出门在外，别亏待自己，也别怕事。”老人的手掌按在陈平安的肩膀上，那掌心的热量，仿佛能穿透衣衫，烙进心里，“记住，你身后，站着我这个老头子。”

陈平安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杨老头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却给陈平安一种如山岳般厚重的气息，同样地也是一种底气，一种此前陈平安从未体会过的，家的底气。

杨老头的话无异于告诉陈平安，他背后有人撑腰，凡是无需忍让。

想到此处，陈平安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紧紧攥着那个钱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杨老头静静看着眼角闪烁晶莹泪花的陈平安，沉声道：“去吧，去看看书上写的山，水里游的龙。要是被人欺负了，就给家里捎个信，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你出趟门。”

书上写的山，或崔嵬或险峻，或是如剑刃直插云天或是如人如妖如鬼如佛，形态各异，却同样是大骊的景致；水里游的龙，潜龙在渊，不日或可腾飞天宇，鳞片闪烁金光，龙须飘扬，龙爪横空......这些都是书上写的，陈平安记得清楚，却没有概念。

龙泉郡，终究只是个小地方，他需要走出去，用双脚丈量天下，看看大骊的大好河山。

但这般打算却需要有人在背后撑腰，杨爷爷便是他的底气！

陈平安用尽全力，才把那句哽在喉咙口的“谢谢”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再回到人群，陈平安竟然产生一种错觉，杨爷爷的背似乎更佝偻了。

他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悲意，和小伙伴们站在一起，几道人影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全都噙着一抹离别的泪，脸上同样徜徉着对新生活的期待。

卫述的一道诏书，为龙泉郡的少年们带来了全新的生活，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龙泉郡的槐花飘落了，为这离别之景平添了几抹伤感。

没有人再多说一句，只是相顾无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快，少年们转身迎着初升的朝阳，迈开脚步。

“平安，照顾好自己！”杨老头在后面喊了一声。

陈平安没有回头，只是高高地举起了手臂，用力挥了挥。

晨光穿过稀薄的云层，将四个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们走在通往远方的道路上，走向那座云海之上的山崖书院。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京城高楼之上，一位身穿东宫讲师官袍的年轻人，正凭栏远眺，望着日出的东方，神色平静。

他们更不知道，在他们即将抵达的书院里，另一位青衫文士，刚刚布下了一张无形的网，一张针对他们几个来自龙泉郡少年的网......既是考验，或许也是机遇。

前路，既有卫述铺就的坦途，也有崔瀺设下的险阻。

属于他们的江湖，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