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书院建在云海之上,晨钟暮鼓,书声琅琅,仙气与文气在此交融。
崔瀺的书房,位于书院最高处的一座小楼,推开窗,便能看见云卷云舒,仿佛伸手可摘星辰。
他今日兴致尚好,却没有读书,棋盘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身前那几份摊开的密报,来自各种渠道、暗中布置的暗子。
一份来自大骊京城,用的是宫里最上等的宣纸,墨迹是馆阁体的工整小楷。
上面详尽记录了皇帝的旨意,龙泉郡被封为“龙兴之地”,太子宋集薪大受封赏,东宫地位稳如泰山。
另一份,则来自他安插在钦天监的暗子,用米醋写就,需以特殊药水浸泡方能显形。
内容更为惊世骇俗,直指国运变化,源起东南。
最后一份,纸张粗糙,字迹潦草,是江湖谍报,记录了卫述被封为东宫讲师的消息。
崔瀺的手指,在三份情报上空一一划过,梳理脑海中的思绪,他看的极慢,每一个字都咀嚼了数遍。
许久,他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无数线索如繁星般亮起,被他以一条条脉络串联。
天河倒灌是真,地脉复苏是假。
卫述以钦差身份南下,这是第一步。
他借骊珠洞天的气运馈赠,伪造出“龙兴之相”的祥瑞,这是第二步。
他将这份功劳,以一种“让皇帝自己想明白”的方式,巧妙地送给了太子宋集薪,这是第三步。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一举扭转了太子在朝堂上的颓势。
好手段。
真是好手段。
崔瀺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他甚至能想象出卫述在京城东宫,对那位太子殿下侃侃而谈的模样。
云淡风轻,却将人心与天下大势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问题是,为什么?
崔瀺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为了扶持太子?
这个理由太浅了。
卫述此人,看似温润,实则骨子里藏着最深的孤高与淡漠,他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将自己绑死在哪一架战车上。
太子的恩宠,皇帝的赏识,于他而言,不过是行事的便利,是护身的袍子。
他真正的目的,藏在更深的地方。
崔瀺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那几份情报上。
他的视线,越过了京城的风云,越过了太子的荣光,最终定格在了三个字上。
龙泉郡。
一切的起点,都在那个小小的郡县。
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为何能成为这场大戏的舞台?
崔瀺的记忆力惊人,他开始回溯所有关于龙泉郡的情报。
泥瓶巷,烧瓷的,打铁的……
还有,那几个即将要被送来山崖书院的孩子。
李槐,李宝瓶。
以及……那个叫陈平安的草鞋少年,父母双亡,打瓷为生,被卫述特意叮嘱,要送来书院。
一道电光,在崔瀺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所有的迷雾,在这一刻尽数散去。
他全都明白了!
卫述做下这一切,那惊天动地的手笔,那搅动一国风云的谋划,其核心,其根源,根本就不是为了太子,也不是为了大骊王朝。
他是在为那个少年铺路!
将整个龙泉郡化作“龙兴之地”,是为少年提供一处气运浓郁的家乡祖地。
为太子立下大功,是让自己获得更高的地位,以便在京城,为那个即将远行的少年,撑开一把更大的保护伞。
好一个声东击西!好一个瞒天过海!
以天下为棋盘,以国运为赌注,只是为了给一颗小小的棋子,营造一个最安稳的成长环境。
何其疯狂!何其……奢侈!
崔瀺忍不住笑了起来,先是低声的轻笑,然后朗声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震得窗外的云海都为之翻涌。
他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卫述这条潜龙,唯一暴露的逆鳞。
名叫陈平安的少年。
笑声渐歇。
崔瀺的脸色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双眼眸深处,却燃起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火焰。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
并没有选择派人去京城试探卫述的深浅,那太蠢了,也落了下乘。
如今的卫述,圣眷正浓,羽翼渐丰,任何直接的挑衅,都会被他轻易化解,甚至反过来借力打力。
真正的棋手,从不执着于与对方的棋手厮杀。
他们只会选择,吃掉对方最关键的棋子。
崔瀺取出一张质地特殊的信纸,纸色微黄,隐有竹纹。
他研墨,提笔。
笔尖饱蘸墨汁,悬于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在思索。
该给那个少年,安排一场怎样的考验?
暗杀?下毒?
不,那太粗鄙了,那是莽夫的行径,非君子所为。
他崔瀺,是读书人。
读书人,讲究的是“以理服人”。
他要做的,不是毁掉那个少年。
而是撕开卫述为他披上的那层名为“运气”的华美外衣,让他露出最真实、最狼狈的本来面目。
他要让卫述,让齐静春,让所有看好那个少年的人都看清楚。
一块顽石,就算被气运浸泡,被高人点化,也终究是顽石,变不成璞玉。
所谓的天命所归,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
笔尖,终于落下。
墨迹在纸上晕开,字迹瘦硬,锋芒毕露。
这封信,不寄往大京城,也不寄往龙泉郡。
它的目的地,就是这座山崖书院。
收信人,是书院里一位负责教导新晋学子的先生,也是他崔瀺最忠实的心腹。
信的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盯住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以及他身边所有不合常理的‘运气’。”
“规矩之内,道理之中,给他一些‘真正的’考验。”
写完,崔瀺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他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口,盖上自己的私印。
整个过程,不疾不徐,透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一名侍立在门外阴影中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步入房中,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
崔瀺将信件,轻轻放在他的掌心。
黑衣人接过信,没有言语,身形一晃,便再度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书房内,重归寂静。
崔瀺缓步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翻腾的无垠云海。
一场针对陈平安的无形风暴,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那个远在龙泉郡的少年,对此一无所知。
他或许还在为自己身体的变化而欣喜,还在为即将到来的书院之行而憧憬,却不会知道,他的命运,早已被两个站在云端之上的人,当成了博弈的棋子。
崔瀺的嘴角,再次微微上扬。
他抬起手,在虚空中拈起了一枚无形棋子,轻声开口,声音似能穿透云层,传到他素未谋面的对手耳中。
“既然不敢直接与我对弈。”
崔瀺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那枚无形的棋子,被他重重地按在了棋盘的某个位置上。
“那我就只好,吃掉你最在乎的那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