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山崖书院。
后山,一间不对外人开放的静室。
室中无任何奢华陈设,只有一张巨大无比的棋盘,占据了房间近半的地面。
棋盘以整齐平削的千年阴沉木制成,十九纵十九横,棋路纵横,其上散落着数百枚黑白棋子,并非对弈,而是一种繁复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推演阵局。
棋盘前,盘膝坐着一名身穿素色儒袍的老者。
须发皆白,面容古拙,正是山崖书院大祭酒,崔瀺。
他的面前,放着一枚刚刚被捏开的蜡丸。
那张从龙泉郡加急送来的信纸,正摊开在他的掌心。
纸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透着书写者当时难以平复的惊惧。
崔瀺的视线,在信纸上停留了很久。
静室之内,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山风拂过松涛的声音,如苍古传来的呼吸,悠长而沉稳。
许久。
崔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一抹真正的兴味。
并非被人冒犯的愠怒,也非计划受阻的烦躁。
而是一种棋手终于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对手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崔巉,不仅是山崖书院的大祭酒,同样也是棋道高手,难逢敌手他便同自己对弈。
可如今,终于有一个让他提起兴趣的敌手了。
只见崔巉那张古拙面容上,隐隐蕴着一抹笑意。
“有点意思。”
这跟他最初的推测相悖。
他原以为,那个叫卫述的年轻人,不过是京城某个大人物丢出来的一颗投石问路的棋子。
或许有些小聪明,有些背景,但终究上不了他这张真正的棋盘。
现在看来,是他看走眼了。
此人,非但上了棋盘,甚至还试图在他经营了数十年的棋局上,撬动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当真是有点意思。”
他又轻呵一声。
崔瀺伸出枯瘦的手指,从棋盒中捻起一枚黑子。
他没有立刻落下。
只是将那枚冰凉的棋子在指尖缓缓转动。
“窥探皇家机密,是何罪名?”
他反复地思考着这句话,反复咀嚼着,越发觉得颇有深意。
连带着,对卫述又高看不少。
看似是盛怒之下的威吓,实则却是一次精准无比的切割。
一句话,便将所有试图探究其背后势力的人,全部推开,同时又将“皇家”这面大旗牢牢立在自己身前。
滴水不漏。
“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想的,不要想。”
这更是阳谋。
用最直接的威权,强行压制住所有人的好奇心与小动作,让他们不敢再有任何异动。
这份果决与霸道,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像是久经权谋的纵横家。
“他的背后,究竟是谁?”
崔瀺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巨大的棋盘之上。
代表着文圣一脉的几颗白子,安静地待在棋盘一角,与代表着军方、宗室的几方势力,遥遥对峙,彼此牵制。
他尝试着,将手中这枚代表卫述的黑子,向文圣一脉的阵营靠近。
但刚抬手,崔巉又怔住。
不对。
文圣一脉讲究“润物无声”,行事堂皇正大,绝不会用这种近乎“野蛮”的手段,直接在地脉上动手脚。
那会脏了他们的羽毛。
他又将黑子移向棋盘上另一处代表着某个隐秘道统的位置。
依旧不对。
那些人的手段虽然诡异,但皆有迹可循,带着各自宗门的独特印记。
而卫述的行事风格,太“野”了。
野到不属于崔瀺所知的任何一家。
就好像一个从未学过棋谱的野路子,却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直接捅向了棋盘的要害。
不讲章法,不循常理。
这让崔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推演,似乎碰壁了。
他那能够算尽一郡风云变幻的大脑,在这一刻,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安放这枚突兀的棋子。
一种久违的感觉悄然浮现。
那是超出他掌控的感觉。
静室内的空气,似乎因此而凝滞了半分。
然而。
下一刻,崔瀺却笑了起来。
无声的笑。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那抹兴味变得愈发浓郁。
这盘他下了几十年的棋,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出现,终于不再沉闷。
一潭死水里,被丢进了一条不知来路的过江猛龙。
这才有意思。
他不再试图去猜测卫述的来路。
既然算不出来,那便不算了。
他将那枚黑子,随手丢回了棋盒之中。
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取过一支狼毫小楷。
研墨,提笔。
他给李源写了一封回信。
洁白的信纸上,只落下了两个墨迹饱满的大字。
“静观。”
他想看看。
这个有趣的对手,在摆出了如此大的阵仗,演完了这场“庆功宴”的大戏之后,到底想从他这里,图谋些什么。
他倒要看看,这出戏,究竟要唱给谁看。
做完这一切,崔瀺却没有就此停下。
他放下那支写信的狼毫,从笔架上,取下了一支从未用过的紫毫笔。
笔锋崭新,锐利如锥。
他提着这支笔,重新走回那巨大的棋盘前。
他没有在棋盘上落子。
而是俯下身,在那张阴沉木棋盘古朴的边框上,一个极其特殊,数十年来都空无一字的位置上。
一笔一划,郑重地刻下了两个字。
卫述。
这是他第一次,给予一个尚未谋面,且远比他年轻的对手,如此高的待遇。
有资格被他刻在棋盘之外的人。
意味着,此人已经超出了棋子的范畴,有资格作为一名真正的棋手,与他对坐。
崔瀺放下笔,直起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负手而立,目光穿透了静室的窗棂,望向龙泉郡的方向。
夜色深沉,星河璀璨。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天时,快到了。”
也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远在百里之外的龙泉郡城。
那片被庆功宴的喧嚣与后续的寂静所笼罩的夜空,在无人察觉的极高之处。
空间,出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扭曲。
如两种不相溶的液体,如油入水。
顷刻间。
荡开了一圈以肉眼无法看见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