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那名身形微胖的郡丞身上。
先是奉承，后是询问，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
如一石子投入平静湖面，在喧闹的宴会厅里，激起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所有人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也都想看看接下来卫述会如何回答。
可没想到，那位卫大人似乎醉了？
只见。
卫述脸颊上泛着一层薄红，眼神似乎也因酒意而有些迷离。
他端着酒杯，身形微微一晃，像是没有站稳。
“呵呵……”
他发出了一声轻笑，声音比平时要响亮几分，带着一丝年轻人得志后的张扬。
“李郡丞此言差矣。”
“什么叫朝廷的恩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的恩泽，便如这时节的春雨，润泽万物，何曾对我龙泉郡有过偏爱或遗忘？”
一席冠冕堂皇，但众官员细细想来，却又觉得空洞无物。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饮酒微醺后，只知高谈阔论。
听闻此话。
无数人目光开始闪烁。
郡丞，李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他与身旁几名心腹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都看到了同样的信息。
这位钦差大人，太年轻了。
虽然手段通天，但终究阅历尚浅，几杯马尿下肚，便有些飘飘然，失了该有的警惕。
机会来了。
李源心中大定，胆子也随之肥了起来。
他向前凑近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做出了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大人说的是，是下官愚钝了。”
“只是……下官等人心中实在好奇。大人您这移山填海的本事，绝非凡俗。我等私下里都在猜测，这般大的手笔，怕不是为了那传说中的……骊珠洞天吧？”
“骊珠洞天”四个字，他说得极轻。
但再轻的声音，遇上这四个字，都好似触碰到禁忌一般，让众人都紧紧闭上了嘴。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众人的咽喉。
顷刻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舞女们的身姿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
邻近几桌的官吏，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嘴边，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他们都不敢相信，李源胆子竟然这么大。
敢当面掀桌子？
毫不掩饰，直接将卫述此行最深层的秘密摆在台面上。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地盯着主座上的卫述，想看他如何应对。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卫述脸上的醉意，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甚至没有去看李源，只是缓缓地，将手中的酒杯放回了案几上。
“啪。”
一声轻响。
似锤在众人心口，敲打诸官员。
卫述抬起了头。
原本带着几分迷离的眸子，此刻清明如镜，锐利如鹰。
极其冰冷、不悲不喜。
他侧眸看去，不知何时，郡丞的身子已经开始僵硬起来。
“李郡丞。”
卫述分明是平静的嗓音，却让李源感到一股有寒意大盛，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你可知，窥探皇家机密，是何罪名？”
李源脸上血色尽褪，煞白无比。
酒意，在这一刻被恐惧挥发得一干二净。
他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所以为的“良机”，不过是对方早已布下的陷阱。
那看似不胜酒力的年轻人，根本就是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静静等待猎物自己撞上来的猛虎！
“大……大人……下官……下官只是……”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额角的冷汗，一颗颗滚落下来。
卫述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缓缓站起身。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落在众人眼中，却好似山岳拔地而起。
卫述扫过众人。
从郡守，到主簿，再到那些品阶更低的佐官。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本次工程，乃陛下与东宫亲定。”
“诸位，都是朝廷的栋梁，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做好分内事，便有享不尽的荣华。”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
“不该问的，不要问。”
“不该想的，不要想。”
一股无形的威压，轰然降临！
手握生杀大权的绝对威势！
在场的所有官吏，只觉得呼吸一滞。
站在最前方的李源，更是如遭雷击。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肥胖的身体，“噗通”一声，瘫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手中的酒杯脱手而出，摔得粉碎。
琥珀色的酒液，浸湿了他名贵的官袍，狼狈不堪。
经此一役，再无人敢对这位钦差大人的任何决定，抱有半分质疑。
卫述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李源，眼神漠然，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他一甩衣袖。
“本官乏了。”
“散了吧。”
话音落下，他转身便走，没有丝毫停留。
那两名铁塔般的亲卫，沉默着紧随其后，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直到那三道身影彻底不见。
大厅里凝固的空气，好像才重新开始流动。
压抑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慌乱的骚动。
宴会，不欢而散。
官吏们仓皇离席，一个个面色发白，谁也不愿多留片刻，更不敢与旁人交谈，匆匆离去。
……
子时，郡丞府邸。
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
换了一身常服的李源，脸色依旧惨白，握着笔杆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将今夜宴会上与卫述的对话，一字不漏，用最快的速度写在了一张薄薄的信纸上。
每一个字，似乎都要付出极大的力气。
直到最后一字完成。
李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神，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片刻后，他将信纸小心折好，装入一个特制的蜡丸之中。
他对着黑暗处，用嘶哑的声音低声道。
“来人。”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大人。”
李源将手中的蜡丸递了过去，用尽最后的力气嘱咐道。
“用最快的渠道，立刻送去书院。”
“亲手交到大祭酒手上。”
黑影接过蜡丸，一言不发，身形一闪，便再次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书房内，只剩下李源一人。
他看着窗外如墨的夜空，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