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在卫述身侧,那名煞气逼人的魁梧亲卫,眼中寒光一闪。
上前一步,拱手道。
“大人,这正是拔除崔瀺羽翼的良机。”
“属下这就带人,将这些家族尽数拿下,封锁家产,正好充作工程款项!”
另一名精瘦亲卫也随之附和。
“不错。敲山震虎,可让那山崖书院知晓我等的厉害。”
他们二人双眸皆是精光大方,神情隐隐有一抹激动,显然是看见了立功的机会,想要在这位钦差的手下再立一功。
然而,这道看似唾手可得的功绩,卫述却没有因此而动了心思。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需要干什么。
面对二人灼热的目光,卫述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他没有看那份名单,也没有理会亲卫的请战。
他缓步走到窗边,背负双手,目光投向了远处清晨的街道。
几列并不张扬,但装载得满满当当的车马,正悄无声息地汇入出城的官道,像几条泥鳅滑入大江,转瞬不见。
他看了许久,才轻声自语。
“春江水暖鸭先知。”
“这些‘鸭子’既然急着要跑,那就说明,这锅水,马上就要开了。”
两名亲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魁梧亲卫忍不住上前一步。
“大人,属下不明白。”
“这些人与崔瀺有旧,此刻逃离,分明是做贼心虚。为何不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换上我们自己的人手,彻底掌控这龙泉郡的方方面面?”
卫述回过身,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
“换上我们的人?”
“然后呢?让崔瀺知道,我们已经看穿了他的底牌,准备掀桌子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
“这些人,不是羽翼,是眼睛。”
“是崔瀺那只老狐狸,故意留在明处,用来盯着我们一举一动的眼睛。”
“他们跑,不是因为怕,而是接到了指令,要用他们的‘逃跑’,来试探我们的反应。”
“我们若是动了他们,便正中下怀。崔瀺会立刻知道我们所图甚大,从而打草惊蛇,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应对,甚至布下反手。”
卫述语气平淡,极有耐心地给他们分析其中的道理。
“可我们若是不动,他便会疑心。一个手握皇命的钦差,面对这种公然的挑衅,却视若无睹,这不合常理。”
“他会猜测,我的目的,或许真的只是修那劳什子的水利。”
精瘦亲卫恍然大悟,但随即又陷入了新的困惑。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卫述嘴角牵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不合常理的事情,做得多了,便成了新的常理。”
他转头对那名佐官下令。
“传本官命令。”
“所有出城的商旅车队,一律不得阻拦。”
“不仅不拦,还要郡府出面,为其提供通关文牒,沿途驿站也要给予便利,务必让他们走得顺顺当当,风风光光。”
“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本官对这些‘外出投亲’的富户,是何等的宽厚仁慈。”
佐官听得瞠目结舌,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大……大人,这……这是为何?”
卫述却没有再解释的意思。
“执行命令。”
“是!”
佐官噤声,不敢再问,领命匆匆退下。
这道反常至极的命令,如同一阵怪风,迅速吹遍了整个龙泉郡城。
那些暗中盯着郡守府衙的眼睛,彻底陷入了迷茫。
他们设想过卫述的雷霆震怒,也设想过他的虚与委蛇,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会是“热情欢送”。
这位钦差大人,非但没有抓人,反而还帮忙铺路。
这番操作,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一份份加急的密报,带着匪夷所思的情报,雪片般飞向了城外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崖书院。
书院深处,收到消息的崔瀺,第一次在自己的棋盘前,长久地沉默了。
也就在此时,卫述的第二道命令,紧随其后。
“传令下去,龙泉郡水利疏通工程,大功告成!”
“今夜,于郡守府衙大摆庆功宴,犒赏所有官吏士卒。本官要与龙泉郡上下,同喜同贺!”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从那些悄然离去的富户身上,转移到了这场天大的功绩之上。
落马坡的坚岩被破了。
断龙台的水神被“请”走了。
困扰龙泉郡数十年的水患顽疾,在这位钦差大人手中,短短数日便迎刃而解。
这是何等的神仙手段!何等的泼天功劳!
一时间,颂扬之声四起。
再无人去关心那几家走了的“鸭子”。
所有人都沉浸在工程完工的喜悦与对钦差大人的敬畏之中。
卫述站在院中,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嚣,神色平静。
他知道,他的对手,那位山崖书院的大祭酒,此刻一定在盯着他。
而他,就是要用这场盛大的庆功宴,用这漫天的歌功颂德,来彻底麻痹对方的感知。
让他相信,自己这条过江猛龙,已经心满意足,准备载誉而归了。
如此,才能为那张已经织就的地脉大网,争取到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收网”时机。
……
夜幕降临,郡守府衙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庆功宴上,丝竹悦耳,歌舞升平。
龙泉郡的大小官吏,一个个满面红光,轮番上前,向主座上的卫述敬酒。
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大人真乃神人也!此等功绩,足以名留青史!”
“下官敬大人一杯!龙泉郡百姓,必将为大人立生祠,日夜供奉!”
卫述来者不拒,只是浅尝辄止,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应付着这一切。
酒过三巡。
一名身形微胖,在郡守身边都颇有脸面的郡丞,端着酒杯,借着几分酒意,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他先是说了一大通恭维的话,随即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大人,这水利大功告成,您不日便要回京复命。不知……不知朝廷对我这偏远的龙泉郡,可还有什么别的恩典与示下?”
“下官等人,也好提前准备,再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啊。”
他的眼神看似醉眼惺忪,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试探。
整个大厅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都安静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