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屋中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卫述平静地站在床边,任由对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刮过。
却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拥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任何言语上的伪装,都可能成为破绽。
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流逝。
老人眼中的精光,似乎也因耗费了太多心神而渐渐黯淡下去。
就在他即将再次陷入昏沉之际,卫述终于开口。
开口的时机恰到好处,正中靶心。
“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巷子里那个叫陈平安的孩子,还需要您再多看顾几年。”
陈平安。
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老人的心头炸响。
他那双刚刚合拢的眼皮,猛地再次掀开。
剧烈震动。
陈平安就是他的逆鳞。
而此刻,卫述所言,已经触碰他的逆鳞。
他早已将之置之度外。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也可以不在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与图谋,那是官老爷们的事情。
但他不能不在乎那个孩子。
那个倔强得像头小犟牛,每天天不亮就跑来劈柴担水,却从不肯多要一个铜板的孩子。
那个在泥瓶巷受尽欺辱,却始终挺直脊梁,用瘦弱肩膀扛起一片天的孩子。
那是他晚年生活中,唯一的一点念想,也是他撒手人寰前,唯一的牵挂。
杨老头的呼吸变得沉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撑着床沿,竟是想要坐起身来,但身体的衰败让他连抬起脖颈都无比艰难。
卫述看穿了他的意图,却没有上前搀扶。
他只是继续用平稳的语调劝说着。
“前辈一身烧瓷锻造的通天本事,若是就此撒手西去,岂不可惜?”
“更何况,那孩子是块璞玉。”
“一块未经雕琢,却已现锋芒的绝世璞玉。”
“这样的璞玉,若是没有一位老神仙在身边时时敲打,亲手为他开锋,最终恐怕只会泯然众人,甚至……落得个玉碎的下场。”
卫述的话语精妙得恰到好处,每一句都让杨老头身子一颤。
直到最后——
玉碎。
这两个字让老人浑浊的眼中,泛起剧烈的波澜。
他想到了陈平安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
他想到了那孩子在窑火前被熏得漆黑的小脸。
他想到了那孩子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的沉默身影。
是啊。
那样的性子,刚则易折。
若是没有一个能镇得住他,护得住他的人在,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又能走多远?
杨老头眼中的挣扎与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奋力瞪大了眼睛,盯着卫述,想从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看出他究竟是善是恶。
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卫述的脸庞俊朗,神情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映不出任何东西。
最终,老人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声叹息里,有不甘,有无奈,更有对某个孩子深沉的担忧。
他干枯如鸡爪般的手,在床沿上摸索了许久,终于颤颤巍巍地伸向了卫述。
卫述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紫檀锦盒,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杨老头接过了锦盒。
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没有再看卫述一眼,只是用尽全力,掀开了盒盖。
那股蕴含着磅礴生机的药香,更加浓郁了。
他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枚鸽卵大小、通体碧绿的丹药,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送入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
一股暖流瞬间从喉间涌入腹中,而后化作一道道汹涌澎湃的洪流,冲向他早已干涸枯萎的四肢百骸,冲向他那些几近坏死的经络脏腑。
这不是温和的滋补。
而是一种近乎霸道的生命灌注。
杨老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枯黄的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游走。
他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上青筋暴起。
这等痛苦,远非常人所能忍受。
但他却死死咬着牙,喉咙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卫述依旧静静地看着。
他知道,这是在伐毛洗髓,重塑生机。
破而后立。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终于缓缓平息。
老人脸上的红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健康的红润光泽。
他原本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有力。
最终,杨老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竟是灰黑色的,带着一股焦糊的腥臭。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
那双眸子里的浑浊已然尽数褪去,变得清澈而深邃,蕴藏着悠久的岁月。
他坐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动作虽然还有些迟缓,却充满了力量感。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虽然依旧瘦削,却已恢复血色的手,沉默了片刻。
“叮!”
“检测到关键剧情人物【杨老头】命运轨迹已发生重大偏转。”
“【修正遗憾:杨老头的命运】任务完成。”
“世界线修正中……修正完毕。”
卫述的脑海中,系统提示音一闪而过。
杨老头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卫述身上。
他没有问丹药的来历,也没有问卫述究竟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再沙哑干涩,反而中气十足、沉稳无比。
“告诉那孩子,拳要好好练,不可懈怠。”
这是对陈平安的嘱托。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
“另外,这座小镇,要变天了。”
“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他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开始默默调息,稳固体内那股新生的磅礴生机。
这后一句话,既是对卫述的善意提醒,也代表着这位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已经默认了某些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事情。
他认可了卫述的手段,也接受了这份“交易”。
卫述对着床上的老人,微微躬身一礼。
这并非出于敬意,而是一个棋手,对一颗走活了的关键棋子,所给予的肯定。
他转身,推门而出。
守在院外的杨管事,看到卫述出来,连忙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忐忑。
可当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那扇敞开的房门,看清了里面端坐调息的杨老头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那……那是老太爷?
那个面色红润,呼吸沉稳的人,真的是那个卧床等死、气息奄奄的老太爷?
杨管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白日见鬼。
卫述没有理会他的震惊。
他迈着从容的步伐,穿过庭院,走出了杨家铁匠铺的大门。
门外,郡府的仪仗依旧肃穆而立。
卫述登上青布小轿,没有下达任何指令。
队伍便自行启动,原路返回,仿佛从未出现过。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卫述靠在软垫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窗框。
杨老头的命,保住了。
陈平安的道途中,最重要的一位护道人,也留下了。
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成。
但卫述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轻松。
他知道,杨老头所说的“变天”,指的究竟是什么。
骊珠洞天。
这座由上古大能开辟,用以庇护一方水土的小洞天,其灵气根基即将崩塌破碎。
届时,被洞天镇压了千百年的庞大气运,将会如决堤的洪水般四散溢出,寻找新的宿主。
这才是这场大戏,真正的开端。
也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标。
截留气运。
轿子行至长街中央,卫述的声音,忽然从轿中淡淡传出。
“停。”
队伍应声而止。
卫述掀开轿帘,望向了小镇东侧,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
崖山。
他能感觉到,那里的天地灵气,已经开始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
这是天变来临的征兆。
他必须立刻开始下一步布局。
他要在这场天赐的机缘中,攫取到最大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