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与前几日的阴沉截然不同,今日的龙泉郡,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
但小镇的气氛,却比任何一个阴雨天都要凝重。
长街之上,百姓们噤若寒蝉,纷纷退避至道路两侧,探头探脑,脸上写满了敬畏与好奇。
一队身穿制式甲胄、腰佩长刀的士卒,正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护卫着一顶青布小轿,缓缓行进。
队伍前方,有吏员手持“肃静”“回避”的牌子开道。
仪仗虽然算不上奢华,却透着一股来自庙堂之上的森严与肃杀。
这是郡府的仪仗。
而轿子里坐着的,正是昨日才抵达龙泉郡,奉旨巡查地方的钦差大人。
没人知道这位大人物为何会突然驾临此地,更没人知道他要去往何方。
百姓们只能在心中暗自猜测,是哪家为富不仁的豪绅,或是哪位尸位素餐的官员,要倒大霉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队威严的仪仗,没有走向郡守府,也未停在任何一处高门大宅前。
它穿过繁华的主街,拐入一条寻常巷陌,最终,停在了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门口。
杨家铁匠铺。
当先的吏员高声唱喏,声音传遍了半条街。
“巡查使卫大人,奉旨寻访地方奇人,特来拜会杨家!”
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哗然。
杨家?那个快要败落的铁匠铺子?能有什么奇人,值得钦差大人亲自登门?
铁匠铺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一个穿着体面,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当他看到门口这番阵仗时,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草民……草民杨福,叩见大人!”
管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头深深地埋下,连看一眼那顶青布小轿的勇气都没有。
轿帘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掀开。
卫述一身官府青衫,缓步走出。
他没有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官印或玉佩,但那种久居上位者的从容气度,却比任何配饰都更有分量。
“不必多礼。”
卫述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本官只是听闻龙泉郡人杰地灵,多有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特来寻访一二,为宫中贵人分忧。听闻杨家世代精于锻造烧瓷之术,想来必有独到之处,还请管事引路。”
杨管事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连连点头称是,哆哆嗦嗦地在前面引路,将卫述迎进了正厅。
士卒们守在门外,将一切窥探的视线隔绝。
正厅之内,早已燃起了上好的檀香。
杨管事亲自端上热茶,双手奉上,手腕的颤抖让茶杯里的水都漾出了几滴。
卫述没有去碰那杯茶。
他只是坐在主位上,看似随意地与杨管事说着一些地方逸闻,问着风土人情。
他的神情专注,仿佛真的对这些琐事很感兴趣。
可他的心神,早已穿过这重重院墙,落在了后院一间偏僻的小屋之内。
在那里,有一道生命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杨老头。
虚与委蛇了半晌,卫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
“对了,本官还听闻,府上有一位老宗师,其烧制出的瓷器,曾为贡品。不知本官今日,可有幸得见一面,请教一二?”
杨管事脸上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老宗师?那不就是早已病入膏肓、卧床等死的老太爷吗?
那等枯槁之相,如何能面见贵人?
可他看着卫述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拒绝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是敢说个“不”字,下一刻,门外的甲士就会冲进来,将整个杨家查抄个底朝天。
“大人……老太爷他……他身体抱恙,恐怕……”
“无妨。”
卫述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本官只是仰慕宗师风采,并非要叨扰他老人家。你只管带路便是。”
“是……是……”
杨管事再不敢多言,只能硬着头皮,在前面引路。
穿过几道回廊,周遭的环境也渐渐由整洁变得萧索。
空气中檀香的味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的、挥之不去的草药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腐朽气息。
最终,杨管事在一间低矮的偏房前停下了脚步,神色愈发惶恐。
“大人,老太爷就在里面歇息。”
卫述挥了挥手。
“你退下吧,在院外候着即可。”
杨管事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卫述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
一张硬板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他的眼窝深陷,面色枯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这就是那个曾经凭一双巧手,烧出进贡龙窑瓷的杨老头。
卫述走到床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表现出的,是一个后辈见到传说中的技艺宗师,却发现英雄迟暮时的惋惜与恭敬。
片刻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锦盒,双手捧着,微微躬身。
“晚辈卫述,冒昧打扰。”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却足够清晰。
“晚辈此行,恰好带有皇家御赐的一枚丹药,有固本培元、延年益寿之效。初次拜访,别无长物,愿将此丹赠予老宗师,聊表敬意,也算……是晚辈请教技艺的一点束脩。”
他缓缓打开了锦盒。
没有刺眼的光华,也没有奇特的异象。
只有一股极其清新、仿佛蕴含着无尽生机的药香,从锦盒中弥漫开来。
香气一经散开,轻易驱除了屋内的药味与腐朽气息。
原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与死物无异的杨老头,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他眼皮竟是微微颤动一下,而后,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精光,自那浑浊的眼底一闪而逝。
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的呼吸,竟也变得稍微粗重了一丝。
他没有去看那颗静静躺在锦盒中的丹药。
而是用那双恢复了一丝神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卫述。
那眼神,不像是一个垂死之人,反倒像一头蛰伏许久、审视着猎物的苍鹰,锐利得仿佛要刺穿卫述的皮肉,看透他的骨髓,看穿他所有的伪装。
良久。
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从老人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年轻人。”
“你到底是谁?”
“所图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