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述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蛰伏，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

他等了三天。

这三天，龙泉郡的天气一日比一日阴沉。

到了第三天入夜，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要将整座小城都吞没。

风起了。

初时只是呜咽，而后化作尖锐的呼啸，卷着冰冷的湿气，穿过大街小巷，拍打着每一扇门窗。

这是龙泉郡入春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

春寒料峭，不外如斯。

寒风如刀，刮得人骨头都要发疼。

泥瓶巷内，一片安静寂寥，仅有寒风拍打门板的哗哗响声。

在巷子尽头那间最破败的茅屋里，陈平安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

他身上盖着一床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薄被，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意。

白天烧掉的最后一小块木炭，早已化为冰冷的灰烬。

屋子里唯一的温度，便是他自己呼出的那点微弱白气。

他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衣裹得更紧，可寒气依旧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布料，扎进骨髓里。

饥饿感更是让他浑身无力，意识幽微。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白天在窑上帮忙，只换来两个干硬的冷馒头，他舍不得吃，留着准备明日充饥。

可现在，他连起身去拿那两个馒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意识渐渐模糊，寒冷与饥饿交织成一张大网，将他拖入昏沉的深渊。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昏睡过去时。

笃。

笃笃。

极其轻微的敲门声响起，仿佛是风吹动松垮木门的声响。

陈平安却一个激灵，骤然睁眼。

谁？

这么晚了，谁会来这种地方？

他心中升起的第一反应便是浓浓的警惕。

是白天那几个欺负他的人，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门外，只有呼啸的风声，再无其他动静。

他咬了咬牙，从床板上撑起身子。

双脚落地的一瞬间，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扶着墙，一步步挪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巷口远处一点微弱的灯光。

什么也看不到。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将手搭在了门栓上。

吱呀——

破旧的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被拉开一道缝隙。

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本就单薄的身体晃了晃。

门外，空无一人。

巷子里静悄悄的，好似连孤魂野鬼都不愿在这种天气里游荡。

陈平安皱起眉头，正要关上门。

他的视线，却被门槛外的一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食盒。

一个做工还算精致的木制食盒，正安安静静地摆放在他家门口的青石板上。

一股若有若无的热气，正从食盒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冒出，极其醒目。

陈平安愣住了。

他警惕地探出头，朝着巷子两头张望。

左右两边皆是空空荡荡。

敲门的人，放下东西就走了？

他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是谁送来的？

为什么要送给他？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但他想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解释。

最终，那股从食盒中飘出的，带着肉香的食物气息，击溃了他所有的犹豫和警惕。

他实在是太饿了。

他飞快地将食盒拎进屋内，关紧了门，仿佛怕这突如其来的馈赠会凭空消失一样。

将食盒放在那张破旧的桌子上，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

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简陋的小屋。

食盒里，是一碗粥，尚在冒着滚滚热气。

熬得极为粘稠，米粒几乎都化开了，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还有许多切得细碎的肉末。

仅仅是闻着这股味道，陈平安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他拿起食盒里配套的汤匙，再也忍不住，舀起一大勺，吹都未吹，便送入口中。

温热、软糯、咸香。

一股暖流自胃部升腾而起，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盘踞已久的寒意。

他僵硬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丝知觉。

太好吃了。

陈平安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粥。

他狼吞虎咽，一勺接着一勺，仿佛要将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他甚至意犹未尽地用舌头将碗壁都舔舐了一遍，确保没有浪费一粒米。

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终于被彻底驱逐。

他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就在他准备收拾碗筷的时候，却在食盒底下碰到了冰凉的硬物。

陈平安一愣。

他低下头，轻轻抬起食盒。

只见底部，静静地塞着几块碎银。

银子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着温润的光芒。

一共三块，加起来大概有二两重。

这笔钱，足够他买上许多木炭和粮食，安然度过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甚至，还能剩下一些。

陈平安呼吸一滞，瞳孔大睁。

他颤抖着伸手，轻轻触碰着碎银，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内心却涌现一股暖流。

陈平安性子倔强、自尊心强。

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馈赠方式，却让他说不出话。

不同于高高在上的施舍，这种悄无声息的行为，才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给他带来了希望。

在这条冰冷、黑暗、充满了欺凌与漠视的泥瓶巷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一个陌生人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善意与温暖。

他甚至不知道送东西的人是谁。

是那个给了他《拳经》的青衫先生吗？

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少年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站起身，重新打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寒风再次呼啸而入，但他这一次却没有感到丝毫冷意，反倒觉得浑身充盈着暖意。

他走到门外，对着空无一人、漆黑幽深的巷子，神情肃然，深深鞠了一躬。

他不知道对方在哪里。

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能看见。

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要将这份恩情，牢牢地刻在心里，刻在骨子里。

永远不会忘记。

……

不远处的另一条街巷，一座小楼的二层阁楼上。

窗户开着一道缝隙，卫述静静地立于窗前，将泥瓶巷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穿过黑暗，看到了那个少年狼吞虎咽的模样，看到了他发现银子时的震惊，更看到了他最后那个郑重的鞠躬。

卫述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端起手边早已温热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暖意。

“叮！”

“检测到天命之子【陈平安】道心缺憾已被初步弥补，心境趋于圆满，气运稳固。”

“【修正遗憾：杨老头的命运】任务完成度提升。”

脑海中，冰冷的机械音一闪而过。

卫述放下酒杯，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改变一个世界的宏大叙事，有时，并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壮举。

只需要在一场寒夜里，为那个注定要搅动风云的少年，送去一碗能果腹的暖粥。

润物细无声。

这才是最高明的棋手，应该落下的棋子。

那缕属于陈平安的金色气运，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明亮了些。

解决了这个少年的燃眉之急，卫述的目光，缓缓转向了小镇的另一个方向。

杨家铁匠铺。

系统任务的关键，在于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要延续他的性命，对于卫述而言，并非难事。

一颗丹药，便足以让他延寿数年。

难的是，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服下这颗丹药。

据他所知，那位杨老头，脾气倔强，从不信鬼神丹药之说，更不愿平白受人恩惠。

强行施救，只会适得其反。

必须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