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骊珠京城。
卫述府邸的木门,被轻轻叩响。
咚、咚、咚。
三声。
不急不缓,礼数从容。
卫述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宋集薪那位心腹主事,赵禾。
他身后,是一辆看不出任何徽记的乌蓬马车,静静停在巷子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兽。
赵禾的脸上没有半分倨傲,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闻的恭谨。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没有言语。
卫述对他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
略微侧身,卫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声音平淡。
“大人里面请,喝杯粗茶?”
赵禾微微躬身,摇了摇头。
“不敢劳烦卫大人。”
“我家殿下,想请大人一叙。”
卫述点了点头,好似早有预料。
他关上门,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衫,径直走向马车。
从头到尾,他没有问一句“你家殿下是谁”,也没有问“要去往何处”。
这份从容,让跟在身后的赵禾,心头愈发凛然。
……
马车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辚辚声。
车厢内,光线昏暗。
赵禾与卫述相对而坐。
他几次想开口,试图对方身上探听些许蛛丝马迹。
可卫述自上车后,便阖上了双眼,气息悠长,仿佛已经沉沉睡去。
好似一口幽深古井,不起半分波澜。
赵禾最终放弃了。
他只能正襟危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感受着莫名的无形压力。
这压力,并非来自卫述刻意为之,而是源于他那份深不可测的静。
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风雨,都已在他心中预演过千百遍,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最终在一处僻静的府邸后门停下。
……
密室之内,灯火通明。
墙壁皆由厚重的青石砌成,隔绝了内外一切声息。
宋集薪端坐于主位,面前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一副未下完的棋局,一壶尚温的清茶。
他没有穿那身惹眼的蟒袍,只着一袭寻常的锦衣,却依旧难掩那份生于皇家的贵气与威仪。
当卫述在赵禾的引领下走进来时,宋集薪的视线,便如鹰隼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审视,探究,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戒备。
“卫大人,请坐。”
宋集薪伸手示意。
卫述从容落座,目光掠过那副棋局。
黑白二子,厮杀正烈。
白子大龙被围,看似已是死局,却在角落里藏着一处不易察觉的活眼。
卫述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却不饮。
宋集薪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
“本王很好奇。”
他的嗓音中带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一个在礼部默默无闻了数年的七品司务,为何会突然在惊蛰之议上,语出惊人?”
“卫述,你究竟是谁?”
“又有何图谋?”
一连三问,问问皆致命。
若是寻常官吏,恐怕心有戚戚。
但卫述只是放下茶杯,神色淡淡。
他不仅没有回答宋集薪的问题。
反而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子,反问了一句。
“殿下所图,是这大骊一朝的江山?”
“还是……这浩瀚天下的未来?”
仅仅这一句话。
宋集薪内心所有后续逼问,营造出的压迫气场,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神情一滞。
他想过卫述会辩解,会表忠心,会故弄玄虚。
却唯独没想过,对方会用一个如此宏大,甚至可以说是狂妄的问题,来反问他。
江山?天下?
这二者有何区别?
对于一个皇子而言,得了江山,不就等于拥有了天下?
见宋集薪脸上错愕一闪而逝,卫述知道,他已经占据了谈话的主动权。
于是卫述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平稳的声音好似具备某种魔力。
一幅波澜壮阔的未来图卷,在宋集薪的脑海中徐徐展开。
“殿下可知,如今北境的妖族骚扰,不过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风暴,源自北方。那是一场席卷整座浩然天下的凛冬,蛮荒天下的妖族,亡我之心不死,一场两座天下的存亡之战,已是必然。”
“届时,山河破碎,王朝更迭,就连山上的神仙,亦难独善其身。”
“而我大骊,恰好处在这场风暴的中心。”
“这是灭顶之灾,却也是……前所未有的机遇。”
宋集薪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急促。
他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卫述的思路。
这些话,太大,太远,也太匪夷所思。
卫述没有停。
他伸出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点。
“大骊欲成天下共主,必先扫平内部掣肘。”
“殿下欲登九五之尊,亦是同理。”
“大殿下仁厚,却失之于优柔寡断,其背后的靠山是皇后与国丈一脉,求稳,不求变。天下大乱之时,守成有余,开创不足,此非雄主之相。”
“三殿下性情暴烈,贪功好武,看似与父皇最为相似,实则有勇无谋。其背后,是军中几位老将。然则,战时可为将,治国则必为暴君,终将众叛亲离。”
卫述每说一句,宋集薪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这些对他兄弟们的评价,以及背后势力的剖析,精准得可怕。
甚至,他觉得比父皇或是他们自己还要了解三分!
冷汗缓缓渗出。
宋集薪竟有种错觉。
他在这位七品小官面前完全透明。
被看穿得一干二净。
卫述的语气依旧平静。
“殿下你,看似无依无靠,在朝中势单力薄,这既是劣势,也是最大的优势。”
“因为你是一张白纸,可以画上最美的图画。”
“殿下需要的,不是去争一时之长短,不是去拉拢那些早已站队的朝臣。”
“而是要将目光,投向更高处。”
“投向父皇的心意,投向这天下的棋局。”
“父皇需要的,不是一个守成的君主,而是一个能替他完成未竟事业的继承人。一个能带领大骊,在这场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问鼎天下的……开拓者!”
“惊蛰之议上,臣献‘以邻为壑’之策,看似狂悖,实则正中父皇下怀。这是臣为殿下您,递出的第一份投名状!”
“此策,只有您这样的‘无势’皇子来支持,才不会引起父皇的猜忌。也只有您,才能借此机会,真正走进父皇的视线,让他看到,诸位皇子之中,唯有您,才懂得他胸中的那份乾坤!”
话音落下。
密室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宋集薪呆坐着,胸膛剧烈起伏。
他脑海中嗡嗡作响,被卫述描绘的蓝图彻底震撼。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下棋。
今日方知。
自己看到的不过棋盘一角。
而眼前这个男人,看的却是整个天下,甚至,是天下之外的未来。
许久。
宋集薪霍然起身。
他走到卫述面前,整理衣冠,神情肃穆。
然后,在卫述平静的注视下,他躬身,长揖及地。
这是学生对老师,后辈对先贤的至高礼节。
“先生!”
声音略微颤抖,显得有些激动。
“请受集薪一拜!”
“先生教我!”
这一刻,什么皇子威仪,什么上位者气度,尽数消散一空。
他被彻底折服。
心服口服。
卫述坦然受了他这一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在这大骊王朝,终于有了一位可以落子的棋手。
就在这时。
“殿下!”
密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侍卫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份用火漆密封的紧急军报。
“北境,八百里加急!”
赵禾脸色一变,立刻接过军报,呈给宋集薪。
宋集薪撕开火漆,展开信纸,一目十行。
下一刻,他的身体僵住了。
握着军报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他猛地抬头,如见鬼神的眼神惊诧望着卫述。
军报上,只有寥寥数语。
“癸卯日,正午时,榆林郡黑水河渡口遭袭。三百狼妖来犯,为首者,妖将黑风。我部佯败,敌寇已退。”
时间,地点,规模,妖将名号。
与七日前,太和殿上的那个预言。
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