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莽山的晨雾带着刺骨的湿寒,沈砚之蜷缩在树洞裡,将最后一点篝火拨得旺了些。木柴噼啪作响,火星溅在他的裤腿上,留下几个焦黑的小洞——那是昨夜躲避影兽时被利爪划破的。
怀里的玄字令牌硌得胸口发疼。离开望月台已有七日,他一路向北,伤口时好时坏,干粮早在三日前就见了底,如今只能靠野果和山泉勉强果腹。而眼前这片横亘在前方的森林,就是灵汐所说的“迷雾森林”。
森林边缘弥漫着厚厚的白雾,像凝固的牛奶,连阳光都穿不透。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隐约能听见林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却分不清是野兽还是……别的什么。
“三千里……”沈砚之摸了摸腰间的水囊,裡面只剩下小半袋水。他望着迷雾深处,喉结滚动,“这鬼地方,怎么走?”
临行前,他曾向山下的猎户打听迷雾森林。老猎户听了只是摇头,说那裡是“活人的坟场”,进去的人从没见出来过,就算侥幸活着走出雾区,也会变得疯疯癫癫,嘴里胡乱喊着“影子会说话”。
沈砚之握紧了那根磨尖的木棍——这是他如今唯一的武器。掌心的伤已经结痂,是前日被一头“铁脊狼”抓伤的,虽然不深,却让他明白,没有了残魂的力量,自己连只野兽都对付不了。
可他不能回头。令牌还在怀里,父母的脸还在梦里,玄都的方向就在迷雾的另一头。
深吸一口气,沈砚之将水囊系紧,毅然踏入了迷雾。
雾气瞬间包裹了他,像冰冷的绸缎缠在身上。能见度不足三尺,脚下的落叶厚厚的,踩上去悄无声息。四周静得可怕,连风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他按照灵汐临走前的嘱咐,用布条蒙住了左眼,只留右眼视物——据说这样能避开迷雾中最基础的幻觉。又将玉佩从胸口掏出来,握在手里,那点温热成了黑暗中的唯一慰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沈砚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像有人踮着脚在跟随,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
他猛地回头,木棍横在胸前,可身后只有白茫茫的雾气,连个影子都没有。
“谁?”他低喝一声,声音在雾中扩散开,却没有任何回应。
是幻觉吗?沈砚之皱起眉,想起老猎户的话。他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脚步却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可那脚步声,也跟着快了起来。
这次,沈砚之听得真切,就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甚至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腐味。他不敢再回头,几乎是踉跄着往前冲,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要挣脱出来。
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重重摔在地上,木棍脱手滚进了雾里。
“嘶——”手掌被碎石划破,鲜血渗出来,滴在落叶上,瞬间被雾气笼罩的地面吞噬。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沈砚之趴在地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弯腰看着他,冰冷的视线落在他的后颈上,像毒蛇的信子。
他缓缓转头,蒙着左眼的布条滑落,露出的眼睛瞬间被一片猩红填满——
那是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的东西。它的身体像被水泡得发胀,皮肤呈现出青灰色,五官扭曲在一起,嘴咧开到耳根,露出黑黄的牙齿。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睛,空洞洞的,裡面流淌着粘稠的黑色液体,正一滴滴落在地上。
“嗬……嗬……”怪物发出漏气般的声响,腐烂的手朝沈砚之的脖子抓来。
沈砚之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却忘了身后是个斜坡。身体一滑,他顺着斜坡滚了下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惊叫。
不知滚了多久,他重重撞在一棵树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带着熟悉的温度。
“砚之?醒醒,别睡。”
这个声音……沈砚之猛地睁开眼。
眼前站着的,是他的母亲。
依旧是记忆中模样,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的藕荷色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手里还拿着一块刚出锅的桂花糕,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娘……”沈砚之愣住了,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三年了,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傻孩子,哭什么。”母亲蹲下来,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泥污,“快起来,爹还在等我们回家吃饭呢。”
家……沈砚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母亲的手,可指尖刚要触碰到她的衣袖,母亲的身影却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娘?”他急了,往前扑了一步,却扑了个空。
母亲的脸开始扭曲,温柔的笑容变得狰狞,藕荷色的襦裙渗出鲜血,一点点染红了裙摆。她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温柔的呼唤,而是火场里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砚之!救我!救我啊——!”
“不!”沈砚之痛苦地抱住头,那些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瞬间冲破了防线,火光、哭喊、焦臭的味道……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知道这是幻觉,是迷雾在作祟,可心脏的剧痛却如此真实。他想闭上眼睛,却看见母亲的身影化作灰烬,被风吹散在雾里。
“啊——!”他嘶吼出声,一拳砸在地上,掌心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掌心的玉佩忽然烫了起来,像被火烤过一样。一股暖流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那些疯狂翻涌的情绪竟慢慢平复了下去。
沈砚之喘着粗气,抬头看向四周。雾气似乎淡了些,刚才的怪物和母亲都消失了,只有那棵被他撞过的树,树干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他捡起地上的玉佩,只见上面的纹路正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刚才的灼热感已经褪去。
“是你……救了我?”沈砚之喃喃自语。这三年来,他只当这玉佩是个念想,从没想过它还有这样的用处。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叮铃……叮铃……
那铃声很奇特,不像寺庙里的钟声,也不像寻常的铜铃,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听在耳里,连迷雾似乎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沈砚之站起身,握紧玉佩,循声走去。他不知道这铃声来自何处,但在这死寂的迷雾森林里,任何一点声音都值得冒险。
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雾气越来越淡,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光亮。铃声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见有人在低声哼唱着什么曲调,咿咿呀呀的,像个小姑娘。
穿过最后一层薄雾,沈砚之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小小的空地,中央有一棵巨大的古树,树干要十个人才能合抱。树下坐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梳着双丫髻,穿着红色的小袄,正拿着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上的铜铃。
她的皮肤白得像纸,眼睛却是纯黑的,没有一丝眼白,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沈砚之。
“你是谁呀?”小女孩的声音甜甜的,像含着蜜,“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沈砚之警惕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在这诡异的迷雾森林里,一个突然出现的小女孩,比刚才的怪物更让人不安。
小女孩似乎看出了他的戒备,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像铜铃一样清脆:“别怕呀,我叫阿蛮,在这里住了很久啦。你是要去玄都吗?”
沈砚之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可多啦。”阿蛮拍了拍身边的铜铃,“好多人都从这里经过,想去玄都呢。不过呀,他们大多都没走出去。”
她的语气天真烂漫,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沈砚之握紧了玉佩:“你知道怎么走出这森林?”
阿蛮歪着头,指了指古树后面:“从那边走,再走三个时辰,就能出去啦。不过……”她忽然凑近了些,纯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要给我一样东西,作为带路的报酬。”
“什么东西?”
阿蛮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玉佩上,舔了舔嘴唇:“我要那个。亮晶晶的,很好看。”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将玉佩藏到身后:“不行,这是我的东西。”
“可是……”阿蛮的脸忽然垮了下来,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如果没有报酬,树爷爷会不高兴的。它不高兴了,就会把你变成雾里的影子呀……”
她说着,身后的古树忽然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树枝像手臂一样晃动起来,阴影在地上扭曲,仿佛真的要活过来一般。
沈砚之皱起眉,他看得分明,那树枝的阴影里,隐约有无数只手在挥舞,像是有很多人被困在裡面,正在挣扎。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在这迷雾森林里,一个能与古树沟通的神秘女孩,远比那些看得见的怪物更危险。
可这玉佩,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他在这诡异森林里的护身符……
阿蛮还在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沈砚之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我没有别的东西,这个给你,行不行?”
那是灵汐给他的玄字令牌。
阿蛮止住哭声,好奇地看着令牌,纯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这是什么?没有亮晶晶的好看。”
“它比亮晶晶的有用。”沈砚之看着她的眼睛,“拿着它,到了玄都,你可以换很多亮晶晶的东西。”
阿蛮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抢过令牌,像宝贝一样揣进怀里:“好吧,就信你一次。快走快走,树爷爷要生气啦!”
她说着,推了沈砚之一把,指向古树后面的小路。
沈砚之没有犹豫,转身就走。他能感觉到身后有目光在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不再天真,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没有回头,脚步飞快地穿过小路,直到那清脆的铃声和小女孩的哼唱彻底消失在身后,才敢放慢脚步。
又走了约莫三个时辰,前方的雾气彻底散尽,阳光穿透树叶洒下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沈砚之走出了迷雾森林。
他回头望去,那片吞噬了无数性命的森林,此刻安静地卧在身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白雾缭绕,再也看不出裡面的诡异。
他摸了摸胸口,玉佩依旧温热。只是腰间的玄字令牌没了,心里空落落的。
但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比起一块可能带来答案的令牌,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沈砚之挺直了脊背,望向北方。三千里外的玄都,就在那个方向。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危险,也不知道失去了令牌,自己还能不能进入玄都。但他知道,只要往前走,就有希望。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映出少年倔强的轮廓。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再也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迷雾已过,前路正长。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