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落地窗,在客厅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林昭阳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包裹着轻便透气修复绷带的右臂随意搭在扶手上,只残留着淡淡的药味和隐隐的麻痒。
左手边的骨瓷咖啡杯里,黑咖啡早已凉透。
他面前的战术终端屏幕上,复杂的能量波形图无声滚动——是那尊血肉佛骸残留的能量频谱分析,纯粹出于职业习惯和对情报部那帮蠢货的怨念。
嗡…嗡…嗡…
私人手机在玻璃茶几上执着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份带着工作狂属性的宁静。
屏幕亮起,三个并排的聊天框头像,右上角鲜红的未读消息数字刺眼地跳动着。
林昭阳无声地叹了口气,眉宇间掠过一丝被强行拽回现实的烦躁。
他放下终端,拿起手机。指尖悬在冰凉的屏幕上方,停顿了一瞬,眼神里的锐利和探究迅速褪去,被一种近乎本能的、温和得体的社交面具覆盖。
王雅婷:[下午好,昭阳。路过苏富比预展,一幅雷诺阿的小幅舞者,笔触灵动极了,想起你上次提到印象派对动态的捕捉(图片)]
周晓雯:[林先生,之前提到的城市应急模型优化,我朋友分享了一篇MIT的最新论文,或许有参考价值?(文件链接)]
苏婉:[昭阳,午安。新到的肯尼亚绣球,蓝紫色调像暮色里的远山,感觉和你喜欢的电影原声很配呢(图片)]
林昭阳的目光快速扫过三条风格迥异却同样“精心设计”的消息。他先点开王雅婷的对话框,指尖轻点:
[雷诺阿对光影和人物瞬间动态的把握确实登峰造极,这幅小品很有韵味。苏富比的预展总是能发现惊喜。]发送,附带一个表示欣赏的太阳表情。既精准踩中对方“艺术分享”的点,又用“发现惊喜”暗示了距离感。
几乎秒回:[对吧!动态感太迷人了!看来我们审美真的很契合!下次有好的展览一起?]试探性的邀约如约而至。
林昭阳:[有机会再约。(微笑表情)]温和,体面,不留缝隙。
切换周晓雯。
[多谢周小姐费心,资料已收到。不过最近在强制休假,项目暂时搁置,等归队后一定仔细研读。]理由充分,滴水不漏。
周晓雯:[理解。身体要紧。归队后随时交流。]目标明确的专业人士,点到即止。
最后是苏婉。
[绣球颜色很特别,沉静的蓝紫,的确有暮色意境。肯尼亚的品种花期长,苏小姐选材眼光很好。]聚焦花材本身,避开私人化联想。
苏婉:[谢谢!(开心表情)晚宴的桌花我想用这个色系,希望营造一点星空下沉静的氛围~]
林昭阳的手指在发送键上顿住。
晚宴?
又是星海晚宴?
一丝不妙的预感刚升起——
叮咚!叮咚!叮咚!
三条新消息如同精准制导的导弹,几乎不分先后地同时抵达!
王雅婷:[对了,星海晚宴的dress code是Black Tie Optional,昭阳你准备选经典黑还是尝试点新意?]
周晓雯:[林先生,星海晚宴有不少政商界人士出席,或许可以引荐几位对应急管理拨款有影响力的议员?]
苏婉:[昭阳,很期待在星海的星空穹顶下见到你呢!听说那里的香槟塔有三人高!]
林昭阳盯着屏幕上那三句指向同一个噩梦坐标的句子,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微微泛白。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荒谬和窒息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生无可恋的情绪如同实质的潮水,将他那点“阳光开朗”的伪装彻底冲垮。
都去?
母亲大人,您这是要在星海给我搭个相亲擂台吗?!
相亲大擂台,有命你就来?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把手机扔出窗外的冲动。指尖重新在屏幕上舞动,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
对王雅婷:[经典总不会出错。(机智狗头表情)王小姐气质独特,任何选择都会是焦点。]——模糊焦点,赞美堵路。
对周晓雯:[周小姐有心,先谢过。不过晚宴还是以放松为主,公事公办反而不美。(握手表情)]——明确拒绝,划清界限。
对苏婉:[香槟塔是挺壮观。苏小姐的花艺构思很契合主题,期待看到效果。(点赞表情)]——客套恭维,转移目标。
回复完毕,他像卸下千斤重担,将手机屏幕朝下重重扣在茶几上。身体向后陷进沙发深处,抬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被“三面合围”的烦闷。
就在这时——
嗡…嗡…
手机在玻璃茶几上再次震动起来,屏幕顽强地亮起,跳跃的名字是:“林雨婷”。
林昭阳动作一顿,脸上残余的烦躁瞬间被一种更深层次的、混合着宠溺和“又来了”的头疼表情取代。
他认命地拿起手机,清了清嗓子,接通,语气是面对妹妹时特有的无奈纵容:
“喂,婷婷?”
“哥!”电话那头传来林雨婷清亮又带着点小得意的声音,背景音有点嘈杂,像是在外面。
“在干嘛呢?声音蔫蔫的,又被老妈念叨相亲啦?”
“咳…没有,刚睡醒。”
林昭阳含糊带过,迅速转移话题,“你这丫头,又在哪疯呢?打电话啥事?”
“切~关心你还不行啊?”
林雨婷哼了一声,随即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
“哥,正经事!关于星海晚宴的,独家内幕消息!”
“哦?”林昭阳挑眉,懒洋洋地应着。
“啥内幕?老妈又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大礼包’?”
“比那个刺激!”
林雨婷的声音压得更低,神秘兮兮。
“我刚跟王伯伯家的安娜姐喝下午茶,她爸不是星海集团的董事嘛!她悄悄告诉我,这次晚宴…安保规格高得离谱!比去年接待外宾那次还严!而且,好像有‘那边’的人参与进来负责核心安保了!”
“那边?”林昭阳的眼神瞬间凝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坐直,语气却依旧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哪边啊?搞得这么神秘。”
“哎呀!就是‘那边’啊!”
林雨婷急了,似乎觉得哥哥不开窍。
“IMB!异能管理局!安娜姐说她爸提了一句,好像有个负责后勤或技术支援的高层会以普通宾客身份出席,方便协调!我的天!真正的IMB啊!守护城市暗面的英雄!哥,你说我要是能偷偷拍到个背影…”
林雨婷后面关于“追星”的幻想,林昭阳没太听进去。
IMB高层?以普通商人身份参与星海晚宴安保协调?
这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作为IMB的核心战斗成员,他当然理解这种操作的常规性——必要的身份掩护和社会层面的协调。但在母亲精心策划的这场“相亲盛会”里,突然掺入自己人……这种感觉,就像在精心排练的喜剧里,突然发现台下坐着顶头上司,微妙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别扭。
“行了行了,小祖宗,”
林昭阳打断妹妹越来越离谱的设想,语气带着好笑的无奈。
“别异想天开了。那种场合,人家恨不得隐形,还拍照?小心被当成可疑分子抓起来。你哥我能平平安安熬到宴会结束,不被老妈念叨,就谢天谢地了。”
“哼!胆小鬼!”
林雨婷不满地嘟囔,随即想起正事。
“对了!差点忘了!老妈让我当监工!给你定的礼服和配套的鞋子,下午五点前准时送到你公寓!料子是我亲自把关选的,剪裁绝对一流!记得签收!试穿!然后拍全身照发给我!敢敷衍或者敢说不好看…哼哼,你知道后果!”小魔女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是是…林大总监…小的遵命…”林昭阳拖长了调子,语气是十足的“我认栽”,“保证拍得360度无死角,行了吧?”
好不容易哄着精力旺盛的妹妹挂了电话,林昭阳脸上的无奈笑容瞬间消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比刚经历一场高强度模拟训练还疲惫。
星海晚宴…三面楚歌…还有可能撞见同事…再加上妹妹的“时尚监工”…
这哪是慈善晚宴,分明是渡劫飞升的试炼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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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渊深处,陈烬的安全屋浸泡在一种粘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没有窗户,唯一的微光来自墙角那盏苟延残喘的节能灯,昏黄的光晕在满室灰尘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混沌。
空气里沉淀着铁锈、陈年霉味和她自己常用药膏那股挥之不去的清苦气息。身下的行军床垫坚硬冰冷,咯着尚未痊愈的筋骨,每一次细微的翻身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钝痛。
陈烬平躺着,毯子拉到下颌,紧闭着眼。战斗后的身体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极限,如同被彻底抽干燃料的机器,急需深沉的黑暗来修复。
然而,意识却像一艘失去了舵的破船,在疲惫的浅滩上徒劳打转,无论如何也无法沉入睡眠的深海。总有一股无形的暗流,固执地将她拖向同一个清晰得刺眼的焦点——
左侧腰际。
那个被厚重作战服严密覆盖的位置。
那里的皮肤冰凉,甚至比常人更缺乏温度,这是多年暗蚀能量浸染和伤疤带来的常态。可此刻,一种强烈而顽固的、源于记忆的灼烫幻觉,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那里,清晰得不容忽视。
是那只手臂。
林昭阳的手臂。
在污血横流、死亡气息弥漫的地下,在那根骨刺触手即将洞穿她后心的刹那,带着撕裂一切的炽白光芒和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死死地箍住了她!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锐度,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隔着湿冷、黏腻、浸透了污血的作战服布料,传递过来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如同烙铁般的滚烫体温!
他手臂肌肉在极限发力下贲张的硬度,与他惯常那张带着阳光笑容的脸形成令人错愕的反差!
巨大冲击下,自己腰肢瞬间绷紧到极限、被迫深陷下去贴合他手臂的弧度,那清晰到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甚至…在坠入腐肉堆的短暂几秒,后背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时,隔着衣料感受到的、沉重如擂鼓般的心跳,和拂过颈后碎发的、温热的呼吸…
陈烬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侧过身的动作比刚才更僵硬了些,蜷缩的姿态像一尊被强行扭曲的石像。右手下意识地抬起,隔着粗糙的工装布料,指尖轻轻落在了左侧腰际那个仿佛残留着无形烙印的位置。
停下。
别想了。
冰冷的理智如同深海的寒流,无声地席卷识海。
他是“破晓”。是IMB的王牌。是必须警惕的敌人。
那只是绝境中对抗共同威胁的本能反应。是生存的必然选择。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
这副躯体…这张脸…这“灾厄之影”的身份…与他本就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无数条理清晰、冰冷坚硬的逻辑链条,如同沉重的锚链,试图将翻腾的思绪死死拖入黑暗的深海。
然而,身体的记忆却像最顽固的藤壶,紧紧吸附在神经末梢。
指尖下的皮肤,触感明明是一片熟悉的、近乎麻木的冰凉。可在那冰凉的深处,在更隐秘的肌理之间,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细微地、失控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起一阵微弱却无法忽略的涟漪,一种陌生的、让她心头发紧的悸动和燥意。这股失控的热流,悄然顺着脊椎向上蔓延…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陈烬裸露在冰冷面具外的右半边脸颊,那常年苍白、缺乏血色的皮肤上,悄然晕开一层极淡的、如同薄雾笼罩初雪的浅粉色。这抹自然的红晕,微弱地冲淡了她眉宇间惯有的死寂阴郁,透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被长久压抑的脆弱生机。
然而,当这抹生理性的红晕悄然扩散,试图越过挺直的鼻梁中线,触及左侧脸颊时——
变化,无声而残酷地降临。
左侧,那片被暗红发黑、如同凝固熔岩般的增生瘢痕覆盖的区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受损严重的皮肤,毛孔结构早已破坏,皮下微血管网络扭曲畸变,失去了正常皮肤的通透性和均匀供血能力。
此刻,在身体深处那股失控的细微热流的刺激下,瘢痕下那些异常增生、盘结错乱的毛细血管丛,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开始病态地膨胀、充血。
颜色最深、如同冷却火山岩般的几处核心瘢痕区域,透出一种不祥的、深紫近黑的淤滞暗沉,仿佛皮下的血液失去了鲜活的流动。
而在一些相对平坦、但布满蚯蚓般扭曲纹路的增生区域,则如同龟裂的旱地突然被注入了污浊的泥浆,无数暗红、深紫、近乎黑色的细密血丝骤然浮现、扭曲、膨胀,在惨白中透着灰败的瘢痕底色上狰狞地蜿蜒、虬结、密布!整片左脸伤疤区域,颜色变得更加晦暗、浑浊、斑驳陆离,透出一种病态的、令人不适的深红淤紫与青黑交织的诡异色泽,与右脸那抹自然透出的、带着生气的淡淡浅粉,形成了触目惊心、近乎残忍的割裂对比。
一半,是冰雪覆盖下悄然萌动的微光。
一半,是岩浆冷却后凝固的、布满裂纹的死寂焦土。
这剧烈的感官分裂,如同冰冷的针尖,瞬间刺破了陈烬所有朦胧的恍惚。
她缓缓睁开右眼。
没有激烈的瞳孔收缩,没有羞愤的颤抖。那双露在面具外的黑色杏眼里,翻涌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疲惫,以及一种…如同沉入深海的、无声的失落。
指尖没有缩回,也没有抬起去触碰左脸。只是停留在腰侧的布料上,微微蜷缩了一下。
又来了。
这副样子。
刚才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因那个敌人触碰而起的细微波澜,此刻在左脸这片狰狞扭曲的“病态潮红”映照下,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那么…可笑。
一股沉重的、如同冰冷铅块般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坠入心底。不是愤怒,不是羞耻,而是一种…仿佛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一丝微光,却又被现实狠狠拽回无尽黑暗的疲惫和茫然。
为什么…会有那点感觉?
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无解的失落,比任何尖锐的情绪都更让人无力。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安全屋特有的、冰冷陈腐的气息。
然后,她将脸轻轻地、彻底地埋进了旁边冰冷、粗糙、散发着浓重灰尘和霉味的枕头里。
没有低吼,没有剧烈的颤抖。
只有身体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像一块被遗弃在角落、历经风雨侵蚀的顽石。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凝固着,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一种被漫长岁月磨平了棱角后的、沉重的平静。
那只落在腰侧的手,也慢慢地、松开了紧攥的布料,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仿佛连最后一点试图抓住什么的力气,都在这无声的失落中,悄然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