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的梅雨季总带着股潮意,书院的窗棂上爬满了青苔。陈望正在整理学生们的答卷,最上面那份是四年级的阿棠写的《我的家乡》,字迹娟秀,末尾画着株桃树,树根处用淡墨描了圈波纹,像柳河的水正绕着树干打转。
“先生,盐场的答卷用陶罐装着送来啦!”小石头抱着个粗陶罐冲进办公室,罐口用红布盖着,布角绣着罗布麻花。孩子刚把陶罐放在桌上,就有片干花从缝里掉出来,落在阿棠的答卷上,淡紫色的花瓣正好盖住“家”字的宝盖头,像给家字戴了顶小帽子。
陈望解开红布时,一股混合着盐粒与草木的气息漫开来。罐子里的答卷都用罗布麻绳捆着,最上面那张的封皮画着幅奇怪的画:盐碱地上立着块石碑,碑顶落着只衔着桃花的鸽子,石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竟像个“丙”字。他认出是阿盐的笔迹,去年联课时这孩子总爱往画里加些奇思妙想,说要让柳河的先生知道,盐场的影子都带着故事。
翻到中间时,一张泛黄的纸掉了出来,不是学生的答卷,而是张旧课表。纸角印着模糊的“丙字旗书院”字样,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今日教《义勇》篇,见盐场学童仿柳河娃折桃枝为笔,感怀系之”。陈望突然想起太爷爷的日记里提过,周先生晚年常来书院代课,总爱用桃枝当教鞭,说“笔杆要像桃枝般有骨,笔尖要像桃花般有柔”。
“这是周先生后人托人带来的。”玉桃端着碗桃花蜜水走进来,她今天梳了双环髻,发间插着支桃木簪,簪头刻着半片“丙”字,是上个月王念祖特意找木匠打的。“他说整理先祖遗物时发现的,说当年盐场刚开办学堂,周先生每月都要骑着驴去教课,来回得走三天,鞋底子磨穿了就用罗布麻线补。”
陈望展开阿盐的答卷,里面夹着片盐晶,阳光透过晶体照在字上,让“勇”字的竖钩泛出细碎的光。孩子写道:“爷爷说,当年赵护卫把木牌塞给伙夫时,手上的冻疮正流着血,可他的手一点都不抖。先生,勇敢是不是就像盐晶,越冷越硬?”末尾画着个举着木牌的小人,木牌上的“丙”字被涂成了桃红色。
正看着,王念祖的木杖声从走廊传来。老人被孙子扶着,怀里揣着个布包,进门时木杖在地上顿了三下,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鸽子。“这是俺们柳河老辈人的答卷。”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本线装册子,封皮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能看出是当年陈九河、王二柱他们的笔迹,“当年周先生出了道题,问‘何为丙字旗精神’,这些就是他们的答案。”
陈望翻开最上面那本,是陈九河的答卷。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桃花,墨迹被岁月晕染成浅褐色,却依旧能看清那句:“旗者,非木非布,乃众人之心也。”旁边有周先生用朱笔写的批语:“知其本矣”,批语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铃铛,像在为这句话喝彩。
玉桃突然指着阿盐答卷里的盐晶:“太奶奶说,当年玉罗刹也答过这道题。”她从书架上取下个木盒,里面装着块褪色的红绸,上面用金线绣着“护”字,“她说答案就藏在这字里,护百姓如护桃树,护家国如护盐根,不必写在纸上。”
午后的雨突然大了起来,打在书院的铜铃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陈望把柳河与盐场的答卷并排放到桌上,突然发现阿棠画的桃树根须,竟与阿盐画的盐碱地裂痕隐隐相连。他想起王盐生信里的话:“娃们的笔稚嫩,却比我们这些大人更懂,柳河与盐场本就是同条根。”
王念祖颤巍巍地拿起本旧答卷,是王二柱的笔迹,字歪歪扭扭的,却力透纸背:“俺不懂大道理,只知道赵护卫给的木牌不能丢,陈先生教的字不能忘。”老人指着结尾的画:个瘸腿的小人正往桃树下埋木牌,背景是盐场的钻井架,“你看,当年的人早就知道,答案要种在土里才会发芽。”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给答卷镀上层金边。陈望突然决定,要把这些答卷都裱起来,挂在“家书墙”旁边,取名“丙字答卷”。他让小石头去叫孩子们,说要给他们讲答卷里的故事,话音刚落,就见阿棠举着张画跑进来,上面是两个孩子在交换答卷,一个手里捧着桃花,一个手里捧着盐晶,中间用红线连着,像条看不见的河。
“先生,这是我的新答卷。”阿棠仰着小脸说,眼睛亮得像雨后的星星,“我画的是阿盐和我,她说盐场的罗布麻开花时,会把答案顺着风送到柳河来。”
陈望望着窗外,忠魂碑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三百株桃树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无数支正在书写的笔。他突然明白,所谓答卷,从来不是写在纸上的字,而是那些在柳河与盐场扎根的人,用一辈子写就的生活。就像此刻铜铃又响了,风带着雨珠与桃香穿过走廊,把答卷上的字迹吹得微微发颤,像在轻轻念着那些未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