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的风总带着股咸涩，王盐生踩着露水往学堂走时，裤脚已经沾了层白霜。今年的春天来得晚，罗布麻刚抽出绿芽，远远望去像给盐碱地镶了圈绿边，而学堂后的桃林还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去年留下的干花，是特意留给孩子们做标本的。

“王大叔，柳河的鸽子带信来啦！”二年级的阿盐举着个竹管冲过来，孩子的脸蛋冻得通红，鼻尖挂着点鼻涕，像极了当年王大海刚到盐场时的模样。竹管里的纸条上画着幅简笔画：书院的桃树下，十几个小人正围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知”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根抽芽的桃枝。

王盐生刚把纸条贴在教室后的“柳盐墙”上，就见陈望的视频电话打了进来。屏幕里的书院飘着细雨，陈望正给孩子们讲《论语》，身后的窗台上摆着个盐场寄去的陶罐，里面插着支带花的罗布麻。“今早玉桃发现，”陈望的声音混着雨声，带着点湿润的暖意，“去年埋在桃树下的罗布麻籽，冒出芽了。”

屏幕突然晃了晃，小石头的脸挤了进来，手里举着片嫩绿的叶子：“王大叔，这是不是盐场的春天？先生说，等它长高了，就绑上铃铛，风过时，柳河就知道盐场的草在唱歌啦。”

王盐生笑着点头时，讲台下突然举起片小手。阿盐站起来，棉袄上还沾着盐粒：“先生，柳河的桃树结果时，能寄个给我们吗？俺娘说，吃了柳河的桃，就能梦见桃花开在盐碱地上。”孩子的声音刚落，教室里就响起片附和声，有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还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她捡的盐晶，“俺用这个换！俺娘说这是盐场的星星。”

正说着，教室的门被风撞开，卷进些沙粒。王盐生起身关门时，看见门框上挂着的木牌——是用当年盐场第一株罗布麻的根雕的，上面刻着“丙”字，边缘被孩子们摸得光滑发亮。他想起爷爷王大海说过，当年建盐场学堂时，特意把柳河送来的“丙”字木牌拓片嵌在地基里，说这样教室就站得稳，像那些在西山守过木牌的弟兄。

午后的阳光突然穿破云层，照得盐碱地泛出银光。王盐生带着孩子们去桃林松土，阿盐的小铲子突然碰到个硬东西，挖出来一看，是块褪色的红绸，边角绣着半个桃花——是玉桃的太奶奶当年埋在这儿的，说要给盐场的桃树当信物。孩子举着红绸往学堂跑，裙摆扫过罗布麻丛，惊起只停在枝桠上的鸽子，翅膀上沾着的盐粒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钻。

“王大叔，柳河的先生说要教我们画桃符！”阿盐把红绸铺在石桌上，上面的桃花纹虽然淡了，针脚却依旧整齐。王盐生取来朱砂砚，刚磨了两圈，就见孩子们纷纷掏出自己的“宝贝”：有罗布麻杆做的笔，有盐晶磨的粉，还有个小姑娘捧着块半透明的盐块，说要当镇纸，“俺爹说，这是盐场的玉，压着纸，画出来的桃符就不会被风吹跑。”

视频里的陈望正教柳河的孩子调颜料，往朱砂里掺桃花汁时，特意举着碗给盐场的孩子们看：“你们看，这颜色像不像玉桃太奶奶的红衣？”屏幕里突然闯进个穿红衣的身影，是玉桃举着支桃枝打招呼，枝桠上的花苞鼓鼓的，“盐场的娃娃们，等这花开了，就寄花瓣给你们！”

阿盐突然指着窗外喊：“看！我们的桃树也发芽了！”众人抬头望去，桃林最东头那棵老树上，竟冒出个小小的粉花苞，被淡紫色的罗布麻缠着，像个裹着花襁褓的娃娃。王盐生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盐碱地长不出娇贵花，但长得出记挂。你看那罗布麻，根扎得深，就为了给桃树挡挡风沙。”

傍晚收工时，孩子们把画好的桃符挂在桃枝上。阿盐的桃符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铃铛，旁边写着“柳盐”两个字，盐粒掺的朱砂让字迹微微发闪。王盐生给陈望发去照片，刚点发送，就见天边飘来朵云，形状像极了柳河的桃林。

“大叔，柳河的桃树能看见我们的桃符吗？”阿盐仰着头问，小脸蛋被夕阳染成了粉紫色。王盐生摸着孩子的头，望向远处的盐场——钻井架的影子在暮色里拉得老长，像无数支笔在给天空写回信。他想起陈望信里的话：“风是最好的邮差，带着桃香走千里，比任何字都实在。”

夜风起来时，学堂的灯还亮着。王盐生整理孩子们的作业本，发现阿盐的本子最后画着幅画：盐碱地的桃树下，个穿红衣的姑娘正往枝桠上系铃铛，远处的柳河飘着桃花瓣，像条粉色的河。画的底下写着行拼音：“Wo men dou zai yi ke shu xia”（我们都在一棵树下）。

他突然想给柳河寄点什么，翻遍抽屉找到个小布包，里面是孩子们捡的盐晶，每颗都磨得圆滚滚的。王盐生往包里塞了片刚抽芽的桃叶，提笔在布包上画了个笑脸，嘴角弯得像月牙——像极了当年王二柱给伙夫塞木牌时，脸上那憨憨的笑。

窗外的风卷着罗布麻的种子往东南飘，王盐生仿佛听见柳河的课铃在响，脆生生的，混着桃花落地的轻响。他知道，此刻的书院里，陈望一定也望着西北方，看那阵带着盐粒的风，正穿过三百株桃树的缝隙，往所有有课堂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