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旗书院立百年碑那年,柳河的桃花开得比往年更盛。陈九河的重孙陈望正指挥石匠打磨碑石,青灰色的石料上已刻好"百年育人"四个大字,笔画间嵌着细碎的桃花纹——是用盐场送来的细盐混合朱砂勾勒的,在日头下闪着温润的光。
"周先生的后人特意从京城赶来,说要把先祖的批注刻在背面。"陈望擦着额头的汗,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是周先生临终前写的《丙字旗精神注》,字迹里还能看出当年和老秀才争执时的锋芒,"他说先祖常念叨,在柳河教的十年书,胜过京城书斋里的一辈子。"
玉罗刹的曾孙女,那个穿红衣的姑娘玉桃,正往碑座下埋木盒。里面装着三样东西:半块"丙"字木牌的拓片、盐场第一株罗布麻的种子、还有阿苗当年画的桃符残片。"太奶奶说,得让后来人知道,这书院的根,一半扎在柳河的桃树下,一半扎在盐场的盐碱里。"
王二柱的重孙子王念祖拄着新做的木杖,正给石匠们递茶水。他的瘸腿像极了爷爷,走路时木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声和当年王二柱在扬州城的脚步声重合。"俺爷临终前说,要把赵护卫的故事刻在碑侧。"老人颤巍巍地展开幅画,是个扛枪的护卫正把木牌塞给伙夫,背景是漫天飞雪的西山,"这画是盐场的画匠照着俺爷的描述画的,说要让孩子们知道,英雄不一定都要战死沙场。"
盐场来的队伍在午后抵达,领头的是王大海的孙子王盐生,背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盐场学堂百名学生联名写的信。"俺们盐场的桃树也成林了。"王盐生展开幅卷轴,上面画着盐碱地上的桃林,淡紫色的罗布麻缠在枝桠上,像给桃树系了条花腰带,"先生们说,这叫'柳盐同春',得刻在碑的最底下。"
立碑那天,柳河的百姓和盐场的代表挤满了书院的院子。陈望揭下碑上的红绸时,一阵风卷着桃花瓣落在碑顶,正好盖住"年"字的最后一笔,像给百年光阴盖了个粉色的印。周先生的后人捧着先祖的批注上台,读到"见义不为,无勇也"时,台下突然响起整齐的跟读声——是书院的孩子们在应和,声音嫩得像新抽的桃枝,却把每个字都咬得格外重。
王念祖颤巍巍地走到碑前,将那半块"丙"字木牌的拓片贴在碑侧。阳光穿过木牌的刻痕,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星星。"赵护卫,您看啊。"老人对着石碑深深鞠躬,木杖在地上磕出三声脆响,"当年您护着的弟兄,现在护着这么多娃。您给的木牌,长出了满院的桃树呢。"
玉桃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坳喊:"苏先生的坟头开花了!"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苏砚坟前的野菊丛里,不知何时冒出株桃树,粉白的花瓣正簌簌落在墓碑上,像有人在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陈望想起太爷爷陈九河的话,说苏砚守碑时总对着乱葬岗念叨,说要让没名字的弟兄也能闻见花香。
傍晚的祭祀仪式上,孩子们捧着用罗布麻杆编的花篮,往碑前的香炉里撒桃花瓣。香火缭绕中,陈望仿佛看见太爷爷和玉罗刹站在桃树下,正往新栽的树苗上系铜铃;看见老秀才和周先生在争执《论语》的注解,手里的书卷夹着干枯的桃花;看见王二柱和王大海蹲在地上,一个削着木牌,一个数着盐粒,笑声混着桃花香飘满柳河。
王盐生突然举起盐场孩子们的联名信,用带着盐场口音的嗓门念道:"我们要像柳河的桃树一样,把根扎进土里;要像丙字旗的弟兄一样,把名字刻进心里......"念到最后,他突然哽咽起来,指着碑上的名字说,"这些字,都是活的呢。"
夜幕降临时,碑前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陈望往炉膛里添了把柴,看火光映着墙上的老照片——陈九河和玉罗刹在桃树下的合影,背景里忠魂碑的轮廓模糊不清,却能看见三百株桃树连成的粉白雾霭。他突然明白,所谓百年,从来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那些在柳河扎根的人,用日子熬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