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进柳河时，陈九河的鬓角也沾了白。他蹲在忠魂碑前给桃树捆草绳，手指不如往年灵活，打结时总要费半天劲。玉罗刹站在廊下看着他，红衣在白雪里像团烧不尽的火，手里捧着件新做的棉坎肩，针脚比往年密了许多。

"歇会儿吧，让孩子们来弄。"她走过去把坎肩披在陈九河肩上，指尖触到他手背的冻疮，是年年冬天都要发的，"周先生带着书院的学生在扫雪，说要堆个雪桃树，给碑前的弟兄们看。"

陈九河直起身时，后腰传来一阵酸痛。他望着远处的书院，孩子们的欢笑声像串银铃，从雪幕里钻过来。有个戴虎头帽的小娃子正举着扫帚追兔子，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那是王二柱的重孙子。"陈九河指着那孩子笑，眼里的皱纹堆成了沟，"昨天还拿着'丙'字木牌问我，这是不是会开花的木头。"

玉罗刹往碑前的香炉里添了把新香，青烟在雪地里笔直地往上飘，像根细铁丝。她想起第一次来柳河时，这里还是片荒地，如今却盖起了书院，种满了桃树，连空气里都飘着墨香和花香。

老秀才拄着拐杖来送新写的祭文，棉袍下摆沾着雪，像落了层霜。他把祭文递给陈九河时，手抖得厉害，字却依旧苍劲有力，"丙字旗精神"五个字，笔画里像藏着铁。"周先生说要把这祭文刻在书院的墙上。"老秀才咳了两声，"让往后的学生都知道，他们读的书，是用啥换来的。"

雪停时，日头从云缝里漏下来，把雪地照得晃眼。孩子们堆的雪桃树已经有半人高，树枝上插满了红绸，像开满了永不凋谢的花。阿苗的儿子，那个叫陈念桃的少年，正往雪桃树下埋罗布麻籽，说这是从盐场带回来的新种，等春天长出芽，就知道雪底下藏着多少春天。

王二柱被孙子用推车推来看雪，老汉的背弯得像张弓，却非要亲手摸一摸雪桃树。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那半块"丙"字木牌，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像块老玉。"赵护卫要是能看见......"他话没说完就抹起了眼泪，雪落在他的白发上，转眼就化了，"看见这些娃，看见这些树，该多高兴......"

傍晚的柳河格外安静，只有孩子们的读书声在雪地里打着旋。陈九河坐在暖炕上，看玉罗刹在翻晒桃干，竹匾里的桃肉红得发紫，是用今年最后一批晚桃做的。"盐场来信说，他们的桃树也结果了。"玉罗刹把桃干装进陶罐，"王大海的儿子考进了书院，说要学算术，将来给盐场算清每一笔账。"

陈九河摸着炕桌上的丙字旗旧军册，纸页已经泛黄发脆，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的名字。他突然想起爹说的话，柳河的水土养人，也养魂。现在看来，那些埋在土里的魂，都顺着桃树的根，长进了柳河的日子里。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轻巧巧的，像在给桃树盖被子。陈九河听见书院的钟声响了，一下一下，撞在雪地里，也撞在那些沉默的名字上。他知道，只要这钟声不停，只要这桃树年年开花，丙字旗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