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的春天是被孩子们的笑声吵醒来的。陈九河站在学堂的窗前往外看,阿苗和盼儿正举着竹竿打桃枝上的雪,雪块掉下来砸在她们的棉鞋上,溅起的雪沫子沾在发梢,像落了满头的星星。
"先生快看!发芽了!"盼儿突然举着支桃枝冲进教室,枝桠上鼓着星星点点的绿,沾着融化的雪水,亮得像涂了油,"俺爹从扬州寄信来说,盐场的罗布麻也发芽了,比柳河的桃树还早呢!"
老秀才放下手里的书卷,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条缝。他教孩子们写"春"字,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墨汁晕开的样子,像株正在生长的嫩芽。"苏先生要是还在,定要给这字谱首新歌。"他往窗外瞥了眼,苏砚的坟头冒出丛新草,绿得能掐出水来,"他说字是活的,得让它跟着日子一起长。"
正说着,王二柱推着辆独轮车从篱笆外经过,车上装着刚蒸好的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的,把车把上挂的铜铃都熏出了水汽。"给盐场的弟兄们捎的。"瘸腿老汉笑得满脸是褶,"王大海说要在盐场办个木工铺,让我去教手艺呢。"
陈九河跟着王二柱往村口走,看柳河的河水绿得发蓝,河面上漂着孩子们放的纸船,船帆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桃树。玉罗刹正站在河边洗衣,红衣在绿水里晃悠,像朵开得正艳的桃花。看见陈九河时,她举起手里的棒槌,指着远处的山坳笑:"老胡带着弟兄们在那儿开荒地,说明年要种棉花,让柳河的冬天不再冷。"
山坳里果然热闹,十几个汉子正挥着锄头翻地,锄头碰撞石头的脆响,像丙字旗的军鼓。老胡脱了棉袄,光着膀子喊号子,脊梁上的伤疤在日头下闪着光:"当年在丙字旗,咱们能让荒地长出粮食,现在照样能让柳河长出棉花!"
陈九河往地里撒了把种子,是从扬州带回来的罗布麻籽,黑得像细小的珍珠。玉罗刹蹲在他身边,把柳河的泥土盖在种子上,指尖沾着的泥点蹭在他手背上,暖得像团火:"李御史又派人送来了新书,说要在柳河办个大书院,让周围百里的孩子都来上学。"
"就叫丙字旗书院吧。"陈九河望着远处的忠魂碑,碑前的桃树已经开满了花,粉白的花瓣落在碑座上,像铺了层雪,"让孩子们知道,这些花,是用弟兄们的血浇开的。"
傍晚时,学堂的炊烟混着桃花香飘满柳河。阿苗和盼儿在桃树下跳皮筋,嘴里念着新学的歌谣:"桃树高,桃树长,桃树底下捉迷藏;丙字旗,英雄郎,护着咱们把福享。"王二柱坐在门槛上削木牌,刻好的"忠""勇""信"三个字,被夕阳照得发红,像块块小小的炭火。
陈九河坐在桃树下,看玉罗刹在院里晒桃干,竹匾里的桃肉红得发亮,沾着的糖霜像层薄雪。她回头时,夕阳正落在她的发间,和飘落的桃花混在一起,美得像幅画。陈九河突然想起多年前在西山乱葬岗,她抱着赵护卫的白骨,眼里的泪像碎掉的星星。
"在想啥呢?"玉罗刹走过来,把块刚晒好的桃干塞进他嘴里,甜得让人心头发颤。
"在想,这日子真好。"陈九河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她指腹的刻痕,那是当年在西山挖碑时磨的,"爹说的没错,柳河的水土,真的养人。"
风又起了,忠魂碑前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陈九河抬头望去,看见满树的桃花簌簌落下,落在孩子们的笑脸上,落在盐场来的棉种上,落在苏砚坟头的新草上,像场温柔的雨。远处的山坳里,老胡他们还在喊着号子翻地,声音穿过花海,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那些燕子盘旋着,翅膀剪碎了夕阳,把影子投在柳河的水面上,像无数个正在生长的年轮。陈九河知道,这就是他要的日子——有桃花,有炊烟,有孩子们的笑声,还有那些永远不会被遗忘的名字。而这样的日子,会像柳河的桃树一样,年复一年,抽枝发芽,开花结果,永远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