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署的朱漆大门前蹲着两尊石狮子，眼珠被人用朱砂涂得鲜红，远远望去像两口淬了血的井。陈九河站在台阶下，看那扇嵌着铜环的大门缓缓打开，苏明远穿着件月白锦袍，手里把玩着串蜜蜡佛珠，身后跟着的张奎腰佩长刀，刀鞘上的铜钉在日头下闪着冷光。

“陈先生大驾光临，真是让盐署蓬荜生辉。”苏明远的笑声像浸了蜜的刀子，目光扫过陈九河腰间的铜铃时，眼角的皱纹突然绷紧，“听说先生在柳河种了三百株桃树？可惜江南水土不同，怕是养不活那样干净的花木。”

陈九河没接话，只是从袖中取出巡盐令牌。青铜的牌子在阳光下泛着哑光，“巡盐”二字的刻痕里像是藏着冰：“奉旨查盐，还请苏大人出示近三年的盐引账簿。”

苏明远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往旁边侧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账簿自然是有的，只是先生远道而来，不如先尝尝扬州的早茶？我这后园的雨前龙井，可是贡品。”

穿过抄手游廊时，陈九河看见廊下挂着十几只鸟笼，里面的画眉羽毛油亮，却都耷拉着翅膀。王二柱凑近看时，发现每只鸟的脚爪都被铁丝捆着，磨得血肉模糊：“养鸟就养鸟，何苦折腾这些小畜生？”

张奎突然回头，冷笑里带着牙碜的响：“这些鸟都是从盐场抓的野雀，性子烈得很，不捆着能啄瞎人的眼。就像某些人，总以为自己是飞鹰，其实不过是笼里的玩意儿。”

正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九碟点心，水晶虾饺里的虾肉颤巍巍的，翡翠烧麦的褶皱里还沾着露珠。苏明远亲手给陈九河倒茶，沸水冲过茶叶时，他突然慢悠悠地说：“昨夜盐署丢了些东西，张奎说看见个疯汉翻墙，可惜没能抓活的。先生在城南客栈歇脚，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陈九河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茶雾里浮现出苏砚倒在血泊里的模样，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把那句“我看见了”咽回肚里，转而问道：“苏大人有位胞弟，在柳河守碑？”

苏明远捏着茶壶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如霜。他哈哈笑了两声，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那疯子早就不认我这个哥哥了。当年他帮着张万霖构陷丙字旗，我劝过多少次，他偏不听……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活该。”

“是吗？”玉罗刹突然伸手掀开桌布，露出下面压着的半块木牌，正是苏砚当年在丙字旗的兵牌，上面“苏砚”二字被摩挲得发亮，“可这兵牌，是苏先生临死前紧握在手里的。他说要还给丙字旗的弟兄，说这是他欠的债。”

张奎突然拔刀，刀光擦着玉罗刹的耳边劈过去，却被陈九河用茶杯挡住。滚烫的茶水泼在刀面上，蒸腾的热气里，陈九河看清刀身映出的自己——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放肆！”苏明远拍着桌子站起来，佛珠手串“啪”地掉在地上，滚出两颗沾着泥的蜜蜡珠，“陈九河，别以为有块破令牌就能在扬州撒野！这盐署的一砖一瓦，都是我苏家的产业，你查得动吗？”

陈九河弯腰捡起那两颗蜜蜡珠，珠身上刻着极小的“盐”字，显然是用盐场的废料做的：“苏大人可知，去年冬天有三十七个盐工冻死在盐仓？他们的家人拿着盐引去换粮，却被你的人打断了腿。这些事，账簿上写了吗？”

苏明远的脸霎时变得铁青。他后退两步撞在书架上，碰掉了最上层的黑漆盒子。盒子摔在地上裂开，滚出十几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盐商与官吏勾结的账目，最上面一张盖着江南巡抚的朱印。

“原来都在这儿。”老胡突然带着十几个弟兄冲进来，手里举着从盐仓搜出的账本，“小的们在西厢房的地窖里找到了这些，还有三车私盐，上面盖着官府的封印呢！”

张奎见势不妙，转身想从后窗逃跑，却被王二柱用拐杖绊倒。瘸腿老汉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腰，咬着牙骂：“当年你在丙字旗的刑房剥人皮时，就该想到有今天！赵护卫的眼睛，就是被你活活挖出来的！”

张奎反手一刀刺进王二柱的肩膀，血顺着伤口淌进他的旧军衣，染红了领口的补丁。王二柱却笑得满脸是泪，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块被烟火熏黑的饼：“这是赵护卫给我的救命饼……他说等打完仗，要带我们回柳河种桃树……你赔！你把他还给我！”

陈九河一脚踹飞张奎的刀，反手将他按在地上。张奎挣扎着回头，看见苏明远正往靴筒里藏东西，突然尖声喊：“大人！快用那东西！是您说的，只要点燃引线，整个盐署都会炸上天！”

苏明远脸色大变，刚摸出火折子就被玉罗刹的短刀抵住咽喉。那是个用油纸包着的火药包，引线已经被冷汗浸湿，在日头下泛着黑。

“原来你早就准备好同归于尽。”玉罗刹的刀尖挑着火药包，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你想过吗？盐署后面就是盐工的棚户区，这一炸，多少无辜百姓要陪你送命？”

苏明远望着窗外，那里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正在捡拾地上的碎盐粒，辫梢系着根褪色的红绳。他突然瘫坐在地上，火折子从指间滑落，在青砖上滚出串火星：“那是……我女儿。她娘当年是盐工的女儿，我答应过要让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陈九河捡起火药包时，听见远处传来鸣锣声。是知府带着官差来了，显然是苏明远早就安排好的后手。他把账本塞进怀里，对老胡说：“带着弟兄们从密道走，把证据交给李御史的人。我和玉罗刹断后。”

老胡还想争辩，却被陈九河推了一把：“快走！这些账本比我们的命重要！告诉柳河的孩子们，等我们回去，就教他们种桃树。”

官差们撞开大门时，陈九河正站在台阶上，手里举着苏明远的罪证。阳光照在他身上，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他看见苏明远被官差押走时，回头望着盐署的方向，那里的石榴树开得正艳，像团烧不尽的火。

玉罗刹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指向街角的茶摊。卖茶老汉正往茶碗里撒盐，动作熟稔得像在撒糖。几个盐工坐在那里喝茶，碗沿的盐粒白得发亮，他们笑着说：“听说了吗？新来了位巡盐使，要给咱们涨工钱呢！”

陈九河摸了摸腰间的铜铃，突然想起柳河的桃花。那些在春天里簌簌落下的花瓣，此刻仿佛飘到了江南，落在盐工们的茶碗里，落在家丁们跪地求饶的石板上，落在苏砚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青砖缝里。

“该去盐场看看了。”玉罗刹的红衣在风里扬起，像面小小的旗，“听说那里的盐碱地，也能种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