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柳河是被雁鸣叫醒的。三两只灰雁掠过低垂的芦苇,翅膀带起的风卷着残雪,落在刚化冻的河面上,溅起细碎的银花。陈九河扛着铁锹站在桃树苗旁,看那些裹着草绳的枝桠上,鼓出星星点点的绿——是花苞要破壳了。
“该迁碑了。”玉罗刹从马棚那边走来,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是李御史派人送来的忠魂碑拓片。三百个名字整整齐齐排在上面,赵护卫的名字在中间,笔画被拓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刻碑人用力的痕迹。
老胡带着弟兄们往马车上装祭品,青布裹着的酒坛、刚蒸好的白面馒头,还有阿苗连夜用朱砂画的桃符。“昨儿去镇上买香烛,见着个老兵。”老胡擦着汗笑,“说当年在丙字旗当伙夫,听见咱们在柳河立了学堂,非要跟着来看看。”
陈九河回头时,见个瘸腿的老汉正站在篱笆外,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盯着那些抽芽的桃树直抹眼泪。老汉穿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衣,领口补着块青布,看见陈九河望过来,慌忙抹了把脸,作揖时腰弯得像张弓。
“小的王二柱,当年在炊事营烧火。”老汉声音发颤,从怀里掏出个黑黢黢的东西,是半块被烟火熏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丙”字,“赵护卫给的,说戴着能保命……果然,乱军里就我活下来了。”
玉罗刹接过木牌时,指腹蹭过粗糙的刻痕,突然想起西山乱葬岗的白骨。那些没有木牌的弟兄,是不是也盼着有人能记得他们的名字?她把木牌放进祭品箱,轻声说:“上车吧,一起去接弟兄们回家。”
去往西山的路还结着薄冰。马车碾过冻土时咯吱作响,阿苗趴在车窗上数树,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坳喊:“那不是苏先生吗?”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见个穿青衫的男人正跪在乱葬岗的石碑前,手里捧着束野菊。是苏砚,疯病竟好了大半,只是鬓角添了些白发,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了的芦苇。
“李御史说,他在疯人院日日念叨要赎罪。”玉罗刹掀开车帘,风灌进来带着寒气,“圣上念他揭发张万霖有功,免了死罪,让他永世守着忠魂碑。”
苏砚听见马蹄声,回过头来。看见陈九河时,他突然跪趴在地上,额头磕得冻土咚咚响:“九河兄弟,我对不起丙字旗……对不起你爹娘啊!”
陈九河跳下车,扶起他时,见他手背上全是冻疮,裂得像老树皮。“都过去了。”他望着那块孤零零的石碑,碑上的“丙字旗忠魂”五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今日迁碑,你也一起来吧。”
迁碑的仪式简单却郑重。弟兄们轮流捧着石碑碎片,王二柱用裹着棉布的手托着赵护卫的那块,走一步就念叨一句“赵护卫,回家了”。苏砚跟在最后,手里拎着把扫帚,仔细扫着碑座下的尘土,动作笨拙却认真。
回到柳河时,桃树刚好开花。粉白的花瓣落了满院,阿苗把铜铃系在新栽的碑前,三百枚铃儿被风一吹,竟比寺院的钟声还清亮。老秀才带着孩子们读祭文,声音穿过花海,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这花比去年艳。”玉罗刹站在碑旁,看着陈九河给新栽的桃树苗浇水。那些丙字旗种子发的芽,如今已长到齐腰高,枝桠上也缀着星星点点的花苞。
陈九河没说话,只是往土里埋了把柳河的泥。他想起爹说的,柳河的水土养人,也养魂。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傍晚时,王二柱在木工铺给老胡打下手,刨木的声音混着桃花香飘满街巷。苏砚在学堂帮忙扫地,阿苗教他认“忠”字,他写得比阿苗还认真,笔尖在纸上洇出小小的墨团。
陈九河坐在桃树下,看着玉罗刹在院里翻晒去年的桃干。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和碑上的名字重叠在一起,温暖得像幅画。他突然明白,所谓归途,从来不是回到过去,而是带着记忆,在新的地方,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
风又起了,铜铃叮叮当当响起来。陈九河抬头,看见满树桃花簌簌落下,像场温柔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