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香案积了半寸灰，陈九河用布条缠着左臂的伤口，血渍透过粗布渗出来，像朵暗沉的花。玉罗刹蹲在火堆前翻烤着干粮，火苗舔着饼子边缘，焦香混着烟火气漫开来，驱散了些庙内的阴寒。
“铁算子的人递了信，说李御史已经把账本呈给圣上了。”玉罗刹把烤得焦黄的饼子递过来，指尖蹭过他的手背，带着炭火的温度，“只是张万霖在朝中盘根错节，未必会立刻倒。”
陈九河咬了口饼子，粗粝的麦麸刮着喉咙。他望着庙门外盘旋的乌鸦，翅膀在灰云里划出道道黑影，像极了废窑上空的浓烟。老船翁被横梁压住的瞬间总在眼前晃，那声沉闷的“咔嚓”声，比任何刀光都更让他心口发紧。
“我让人去西山了。”玉罗刹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溅在她的红衣上，又倏地熄灭，“丙字旗弟兄的尸骨，总不能一直埋在崖下喂狼。”
陈九河猛地抬头。他想起那些在崖壁洞里看到的白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什么时候去的？”
“你从御史台逃出来的那天。”玉罗刹的声音低了些，“老船翁生前总说，丙字旗的弟兄是被诬陷的，他们的尸骨得见天日。他还画了张图，标着白骨的具体位置，说等风波平了，要亲自去迁葬。”
火堆噼啪作响，映着她眼角的伤疤。陈九河突然想起在竹林里，老船翁挡在他们中间时的模样，那时他以为老人只是怕他们起冲突，如今才懂，那是在护着一段不能被遗忘的过往。
三日后，京城传来消息。说是城西的乱葬岗突然立起块石碑，上面刻着“影卫营丙字旗三百忠魂”，碑前还摆着些简陋的牌位，每个牌位上都写着名字。百姓们围着议论，说这些人是被张万霖冤杀的，当年曾护着粮车躲过水匪，救过不少人的命。
“是黑风寨的弟兄们做的。”玉罗刹拿着从镇上买来的报单，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石碑的事，“他们扮成挑夫，夜里偷偷立的碑，还故意在茶馆里说丙字旗的旧事，现在满城都在传。”
陈九河摸着报单上凹凸的字迹，突然明白老船翁说的“让老百姓知道真相”是什么意思。账本是给朝廷看的，而人心，才是压垮张万霖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过了五日，钦差的队伍出现在城门口。据说圣上震怒，要亲自审张万霖一案，张启云被铁链锁着押进了天牢，苏家的宅子也被封了，苏砚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人知道去了哪里。那些曾经依附张万霖的官员，连夜往钦差府递折子，把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该去西山了。”陈九河站起身，破庙的门槛被他踩得发亮。他从包袱里拿出块青石板，是在柳河岸边捡的，被河水磨得光滑，上面刻着娘留下的那句话：“丙字旗三百弟兄埋骨西山，若吾儿能见天日，替娘给他们立块碑。”
西山的崖壁下，黑风寨的弟兄们正用布裹着白骨，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玉罗刹站在崖边，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是她找工匠打的三百枚铜铃，每个铃上都刻着个名字。
“当年影卫营有规矩，出任务前要系铜铃，说铃响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她把铜铃分给弟兄们，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散，“现在，该让他们回家了。”
陈九河蹲下身，将青石板立在崖前。石板被阳光照得泛白，娘的字迹温柔却有力，像在轻轻抚摸那些散落的白骨。他想起小时候，娘总在灯下缝补，说等他长大了，要告诉他些事，可还没等他长大，娘就去了。如今他终于知道，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这块石板里。
“九河。”玉罗刹走过来，手里拿着半块木板，是老船翁的那半块，刻着“河”字的，“老船翁说，等立了碑，就把这两块拼起来。”
陈九河摸出自己怀里的半块，拼在一起，恰好是个完整的“河”字。木缝里还沾着江滩的沙，是他第一次捡到它时沾上的。他突然想起老船翁在废窑里撕信的模样，想起他扑向苏砚时的决绝，原来老人守护的，从来都不只是账本，而是他这个连爹娘的秘密都不知道的孩子。
“这木板……”玉罗刹摸着拼接处的裂痕，“是你爹娘定情时刻的吧？你娘叫柳氏，你爹叫陈河，合起来就是柳河。”
陈九河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的含义，只当是随意刻的。如今拼在一起，才懂其中的深意——柳河是他们的根，无论走多远，都要记得回来的路。
弟兄们把裹好的白骨放进木箱，每个箱子上都系着枚铜铃。风一吹，铃儿叮当作响，像无数人在轻轻说话。陈九河对着木箱深深鞠了一躬，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娘，儿子带他们回家了。”
下山时，玉罗刹指着远处的官道，说那里有辆马车在等。“黑风寨的弟兄们说，想跟着你回柳河。”她看着他，眼角的伤疤在阳光下浅了些，“他们不想再当匪了，想种点菜，养些鱼，像普通人一样过日子。”
陈九河望着山脚下蜿蜒的路，路的尽头是柳河的方向。他想起爹种的那片桃树，想起老船翁坐在河边抽烟的模样，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我在柳河等你们。”他说。
玉罗刹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哨子，是之前给过他的那个：“要是路上遇到麻烦，就吹这个，黑风寨的弟兄会接应你。”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处理完寨里的事，就去找你。”
陈九河接过哨子，指尖触到她的温度。他突然想起在竹林里，他用匕首指着她，她后颈的月牙疤在月光下泛着白。那时他怀疑她是敌人，却不知早在那时，他们就已经被同一段过往系在了一起。
马车驶离西山时，陈九河回头望了一眼。青石板立在崖前，像个沉默的承诺，三百枚铜铃在风里轻响，护送着白骨往柳河的方向去。他知道，这场关于复仇的旅程结束了，但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比如，在柳河岸边，要重新种下的桃树；比如，要告诉孩子们的，关于丙字旗和那些忠魂的故事。
柳河的水依旧清澈，岸边的桃树挂满了果子，粉得像团云。陈九河坐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倒影，突然觉得很踏实。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抬起头，看见红衣在夕阳里越来越近，像团跳动的火，照亮了前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