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河第一次见到那艘船时,正蹲在渡口的青石板上啃冷硬的麦饼。秋末的风卷着水汽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缩了缩脖子,把半块麦饼塞进怀里,盯着江面泛起的白雾发呆。
这是他在渡头蹲守的第三个月。三个月前,他背着半旧的蓝布包袱从山里出来,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去渡口等,找穿青布衫、带玉扳指的人,把这个交给他。”爹塞给他的是个巴掌大的木盒,沉甸甸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
雾里忽然传来吱呀声,不是常来的摆渡船——那船的木板早松了,摇起来像散架,这声音却稳,带着种沉郁的厚重。陈九河直起身,看见一艘乌篷船破雾而来,船身漆黑,在灰茫茫的江面上像一块被墨染过的石头。
撑船的是个老汉,戴顶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巴上花白的胡茬。船刚靠岸,老汉从舱里扶出个年轻人,青布衫,手指上果然套着枚莹白的玉扳指。
陈九河心脏猛地一跳,摸出怀里的木盒正要上前,却见那年轻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青布衫的袖口沾了点暗红的渍迹。老汉从舱里取了块帕子递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年轻人摆了摆手,抬眼时正好对上陈九河的目光。
那是双很亮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眼底蒙着层倦色。他冲陈九河微微颔首,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小兄弟,在此等候多时了?”
陈九河愣了愣,没想到对方竟像是认识自己。他把木盒递过去:“我爹让我交给您的。”
年轻人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盒面时轻轻一颤,他没立刻打开,而是塞进了怀里,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多谢。这银子你拿着,去镇上找家客栈住下,三日后再来此处。”
陈九河捏着银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想问爹的事,想问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爹说过,不该问的别问。
乌篷船再次驶入雾中时,陈九河才发现船尾没有挂灯笼。这渡口的船,无论早晚都会挂盏马灯,唯有这船,像融进雾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没了踪迹。
三日后,陈九河准时到了渡口,却没等来那艘乌篷船。江面上的雾比那天更浓,连对岸的芦苇荡都看不见了。他等到日头偏西,脚都冻麻了,才看见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从镇上过来,嘴里嘟囔着:“怪了,今早听说上游翻了艘船,捞上来的时候,船上的人都没了……”
陈九河心里一紧,拽住货郎问:“什么样的船?”
“听说是艘乌篷船,黑得像棺材……”
货郎的话还没说完,陈九河已经冲进了雾里。他沿着江岸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冷风灌进喉咙,像吞了把刀子。跑了约莫半里地,他看见江滩上散落着几块木板,其中一块上刻着个模糊的“河”字——那是爹的名字里的字。
他蹲在滩上,手指抚过那块木板,突然摸到木板缝隙里卡着点东西。抠出来一看,是半枚玉扳指,断口处还沾着点干涸的暗红。
雾不知何时散了,夕阳把江面染成一片金红。陈九河把半枚玉扳指揣进怀里,和那半块麦饼放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山里了,爹没说完的话,沉在江底的秘密,都得他自己找答案。
远处传来归鸟的叫声,陈九河站起身,朝着镇上的方向走去。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条在地上爬行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