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拖在雪地上,像条沉默的蛇。
砚秋踩着积雪往树下走,每一步都陷进半尺深的雪窝里,发出“咯吱”的轻响。秦老头说的石碾子就立在树旁,碾盘上的雪积得厚实,却在边缘处留着个新鲜的手印,像是刚有人扶过。
“进来吧。”
屋里传来秦老头的声音,混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从门缝里钻出来,裹着点松木的香气。砚秋推开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让冻得发僵的鼻尖瞬间沁出细汗。
这是间极小的土坯房,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靠墙摆着个旧木桌,桌上铺着层粗麻纸,纸上压着块墨锭,旁边就是昨天那个黑黢黢的砚台。墙角堆着半捆松柴,火塘里的火苗正舔着柴根,映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坐。”秦老头指了指桌旁的小板凳。
砚秋刚坐下,就看见桌上放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旁边还卧着个荷包蛋,金黄的蛋白浮在面上,晃悠悠的。他喉结动了动,把怀里的《青衿》往桌角挪了挪,生怕烫着。
“先吃。”秦老头正用一块破布擦着那方砚台,动作慢悠悠的,“凉了就腥了。”
砚秋没客气。玉米糊糊带着点甜味,荷包蛋的蛋黄是溏心的,抿一口,滚烫的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得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他吃得急,差点被烫到,秦老头递过来一瓢凉水,看着他笑:“慢点,没人抢。”
吃完早饭,秦老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本线装的小册子,纸页泛黄,上面用毛笔写着些简单的字。“今天先教你认‘天’‘地’‘人’。”他拿起一根削尖的木棍,在地上的灰尘里写了个“天”字。
那字写得真好看。横平竖直,却不像私塾先生写的那样板正,倒像是有股气在里头,松松快快的,透着点说不出的自在。
砚秋跟着学,手指在地上划了半天,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虫子。
“别急。”秦老头没催他,只是指着天上,“你看这天,是圆的不?”
砚秋抬头,雪后的天特别蓝,像块洗干净的蓝布,无边无际的。“是。”
“那这‘天’字,上面一横要写得长,像天的边;下面一撇一捺,像俩站着的人,抬头看着天。”秦老头边说边在地上重写了一个,“写字跟做人一样,得站得稳,看得远。”
砚秋似懂非懂,跟着又写了一遍,这次竟真的像样了些。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秦老头教得慢,一个字能讲半天,从天上的云讲到地上的草,甚至讲到十年前那场山洪。“那天的雨下得邪乎,跟老天爷破了个窟窿似的。”他说这话时,眼睛瞟了瞟桌角的《青衿》,“好多人家的东西,都被冲走了。”
砚秋的心揪了一下。他爹娘就是那天没的。
“你爹娘……”秦老头刚想问,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书上的字,想学不?”
砚秋猛地抬头:“能学吗?”
“能。”秦老头拿起那方砚台,往里面倒了点清水,又拿起墨锭慢慢磨着,“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每天学完字,让我看看这书。”秦老头磨墨的手没停,墨汁在砚台里晕开,黑得发亮,“就看半个时辰,不动你的东西。”
砚秋看着桌上的《青衿》,想起昨天书页吸雪血、显星图的怪事,心里有点发怵。可一想到能认字,能看懂书上的内容,他咬了咬牙:“成。”
秦老头笑了,把磨好的墨汁倒了点在粗麻纸上,拿起毛笔蘸了蘸:“这墨,得用山泉水磨才好。镇上的井水太硬,磨出来的墨发涩。”他写了个“星”字,“你看这星字,上面是个‘日’,下面是个‘生’,像太阳生出来的小崽子,挂在天上。”
砚秋盯着那个“星”字,突然想起《青衿》里的星图。“秦爷爷,天上的星星,都是连在一起的吗?”
秦老头的笔顿了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黑点。“有的是,有的不是。”他抬头看了看天,“就像人,有的能走到一块儿,有的走着走着就散了。”
下午,砚秋把《青衿》拿给秦老头看。老头戴上一副老花镜,镜片厚得像瓶底,他翻书的动作很轻,指腹在纸页上慢慢摩挲,像是在摸什么稀世珍宝。看到那页星图时,他的呼吸明显变重了,手指在星子的位置点了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太低,听不清说的啥。
砚秋蹲在旁边,看着秦老头的侧脸。阳光从破窗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那些深深的皱纹里,好像藏着好多故事。
突然,秦老头“咦”了一声,指着星图角落一个极淡的印记:“这是什么?”
砚秋凑过去看,那印记像个小小的“针”字,刻得极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不知道,以前没注意。”
秦老头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久到砚秋都以为他睡着了。最后,他把书合上,还给砚秋:“这书……你得好好收着。”
“您认识上面的字?”砚秋急忙问。
秦老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认识几个,不多。”他指了指天快黑了,“你该回去了,晚了镇上不太平。”
砚秋把书揣好,刚走到门口,秦老头突然说:“对了,明天把你劈柴的斧子带来。”
“干啥?”
“给你磨磨。”秦老头笑了笑,“你那斧子刃都钝了,劈柴费劲。我年轻时,学过点打铁的手艺。”
砚秋愣了愣,点头应下。
走出老槐树时,天已经擦黑了。雪地里的脚印被晚风吹得有点模糊,砚秋回头望了一眼,土坯房的灯亮了,昏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像颗温暖的星子。
他摸了摸怀里的《青衿》,书是凉的,可心里头却暖烘烘的。
走到城隍庙附近时,砚秋看见几个黑影在巷口晃悠,手里拎着棍子,像是在找什么人。他赶紧缩到墙根,屏住呼吸。
“那小杂种肯定藏在附近,王屠户说了,抓住他赏半吊钱!”
“搜!仔细点!”
黑影往破庙的方向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近。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攥紧了怀里的书,转身往另一条小路跑。慌不择路间,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雪地里。
怀里的《青衿》掉了出来,正好落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封皮被划开了道小口。
从口子里,掉出一样东西。
不是纸,不是字。
是根极细的银针,银亮银亮的,在雪地里闪着光。
砚秋捡起银针,刚握在手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慌忙把针塞进袖口,抱起书往更深的巷子里钻。
他没看见,那根银针离开书页后,针尖上沾着的一点墨痕,正慢慢变成红色,像滴极淡的血。
而此刻的老槐树下,秦老头正坐在火塘边,手里拿着根银针,针身上刻着个小小的“九”字。他看着针尖,轻声说:“出来了吗?该来的,总会来的。”
火塘里的柴“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起来,落在地上,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