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当他在初春的阳光下向老领导张砥砺提出离开卫星院，加入上海翔仪的想法时，获得了张砥砺的批准。不光如此，在他离职前最后一天去向张砥砺告别时，这位老领导还颇为语重心长地拉着他在办公室里聊了半天。

“小祝，你思维敏捷，敢于表达，技术功底扎实，如果一直走技术这条路，肯定也是有前途的，但是，如果你能听我一点建议，我想建议你趁着这次离开卫星院，转行做技术管理，而不仅仅是技术。我在行业里待了这么多年，斗胆做一个判断：我们或许需要更多的工程师，技术员和技术专家来发展我们的技术，但我们更缺的其实是懂技术的管理人才，因为这对人要求太高了，是复合型的要求。但是，如果我们缺这样的人，就会导致无法高效地组织我们的技术力量，造成大量的浪费，也会导致大家都只会埋头干活，而疏于抬头看路......”

正因为张砥砺的这番话，祝千帆在进入上海翔仪面试时，主动提出想往技术管理方向转岗，也得到了邓挺的支持，将他安排在赵莹的运营部，而不是陈其亮的系统部，因为前者在目前更像是一个带有技术底色的综合管理部门，后者则偏向于“万星”星座的系统技术架构。

加入运营部以来，祝千帆的确接触到不少此前作为单纯的卫星研发工程师所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而这些新鲜的领域让他也倍感兴奋。

但今天这个会议的主题还是超乎他的想象：我来到上海翔仪，难道还需要跟键盘侠对线吗？

除去祝千帆，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略感意外。

赵莹并没有让悬念持续太久，而是紧接着说道：“什么舆情呢？现在网上弥漫着一种声音，认为‘既然美国已经有了SpaceX的星链计划，我们为什么还要重新造轮子’，质疑国家发展‘中网’计划和我们上海发展‘万星’计划，认为这是劳民伤财。而且，这些声音所用的语言也非常精炼和有记忆点，比如将‘万星’计划比喻为‘新时代的京杭大运河’。”

祝千帆听到这里，从刚才那有些失落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嘀咕道：“新时代的京杭大运河？这不是夸我们吗？京杭大运河的意义多大呀......”

“但是，很多网上的人并看不到这一层，只知道当年隋炀帝大兴土木，造京杭大运河，导致了隋朝的短命。”赵莹说：“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类似于这样的比喻还有很多......除去这样似是而非的比喻之外，还有一种声音，认为SpaceX是一家商业公司，我们就应该按照市场经济规律，在商言商，跟他们合作就好了，何必再搞自己的一套，一点都不符合经济学原理......这些网上的声音很有煽动力，造成舆论对我们的负面评价传播极快。”

“哼，在商言商......今年春天挑起贸易战的可是美国人，而不是我们！再说了，SpaceX虽然是商业公司，但既可以做军品生意，又能做民用生意，万一因为军事需要，把我们的‘星链’信号断了呢？就跟当年的GPS一样。”

“没错，话说美国自己的企业军民融合搞得可好了，波音、洛克希德马丁、雷神，这帮企业哪个不是既搞军，又搞民？他们又凭什么限制我们的企业搞军民融合呢？”

“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双标吗？不过也没什么，也算是他们的传统艺能了。”

会议室里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赵莹静静地观察着自己团队的表现，心中略感欣慰，她觉得，大家的想法还是颇为一致的。

在当前的国际局势之下，身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像全球移动卫星互联网星座这样的基础设施，当然不能依靠别人，尤其是美国人。

但是，光在这里发泄情绪，不是她想要的，也无益于解决实际问题，如果仅仅满足于此，他们与网上那帮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莹等到大家的讨论声逐步平息之后，才接着说：“各位，这就是今天会议的主题。因为舆情关系，邓总接到了相关领导和网信办专家的建议，希望我们能够采取一些措施，看看要如何应对。他将这个任务分配到了包括我们部门在内的各个部门，大家集思广益。”

“我有两个小号，可以每天晚上去跟他们对骂！”

“对骂干什么？我们应该联系各大媒体，多多发声，将‘万星’计划的意义好好地向大家进行科普与介绍。比如，建成之后，将带来多大的增量市场，带动多少产业链发展，新增多少就业人口；又比如，他能够帮助偏远地区更便捷地与外面的世界，以及彼此之间实现无缝实时通信......”

“还有国家安全的意义呢？这一点可不能忘。低轨卫星的轨位和频段资源就那么一些，我们不去占领，就会被别人占领......”

大家又各抒己见，甚是热闹。

但祝千帆一言不发，而是微微锁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赵莹见状，主动问道：“千帆，你想说什么？”

祝千帆的思路被打断，猛地抖了抖身子，缓了缓，这才说道：“刚才大家说的都没问题，也都可以去做，但是我觉得，这些都只是敲边鼓。我们真正要做的，值得用我们的精力去做的，就是要尽快把‘万星’计划干出来！而且在关键和核心的技术指标上还要超越他们，这才是事情的本质。否则，单纯的释放情绪，毫无意义。谁知道网上这些声音的背后是不是有组织的？如果是这样，我们跟他们对骂，岂不是用业余对抗专业，陷入‘一碗凉粉还是两碗凉粉’的自证陷阱？哪有胜算呢？”

赵莹眼前一亮，颇为赞许地看着祝千帆：“所以你认为这事背后有组织？”

“我觉得多半如此。我们干的这件事，虽然意义重大，但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还是有距离的，谁会没事老盯着这个？我敢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负面声音，可能很多人都没听说过我们的‘中网’和‘万星’计划呢......所以，这些带节奏的声音背后一定有组织。至于这些组织的背景也不难猜，我们把事情干成了，谁的利益最受损，谁就是真凶。不过，这也没什么，我们不能什么都要，不能既要发展，还要所有人都说我们好话，不被骂。”

“你可以呀，分析得很有道理！”

祝千帆被赵莹一夸，目光又恰好对上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自觉地想到了郑安。

“这些思路还是拜你所赐呢......”

听完祝千帆的话，会议室里进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一个同事补充了一句：“嘿嘿，黑红也是红，我们还是要感谢这帮人的，帮我们好好营销了一波！”

所有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