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病榻十余日,流华宫紧闭的宫门终于再次开启。
晨光熹微,沈清漪身着新裁的藕荷色宫装,发髻间只簪着那支温润的梨花白玉簪,由青萍小心搀扶着,踏上了前往昭阳殿请安的路。
大病初愈,她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身形也清减了些,宽大的宫装更衬得人如弱柳,唯有那双眸子,沉静如水,深处却藏着初经风霜后的清冽与坚韧。
昭阳殿内,熏香袅袅。皇后端坐在凤椅之上,仪态万方,笑容温婉依旧。
下首两侧,各色宫装的嫔妃依位次而坐,环佩叮当,香风阵阵。
沈清漪的到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嫉恨与幸灾乐祸。
“臣妾沈清漪,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清漪依礼下拜,姿态恭谨,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微哑,却清晰平稳。
“快起来吧,你身子刚好些,不必行此大礼。”苏蕴容笑容可掬,语气满是关切,“赐座。看你这小脸儿,还是没什么血色,可要仔细将养着,万不能再劳累了。”她目光扫过清漪发间的梨花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沈清漪刚在末位绣墩上坐定,一个娇媚中带着刻薄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哟,沈妹妹可算是大好了。
前些日子可把咱们担心坏了呢!”说话的正是丽嫔,她摇着团扇,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清漪,“不过妹妹这身子骨儿,也忒娇弱了些。
贵妃娘娘不过教导两句规矩,就闹得皇上亲自守了一夜,还连累了贵妃娘娘禁足……啧啧,这动静,咱们姐妹入宫这些年,可真是头一回见呢!”她刻意拖长了尾音,引得周围几个嫔妃掩唇低笑,目光里满是讥诮。
“丽嫔姐姐说的是呢,”另一个坐在孙贵妃下首的赵贵人立刻接口,声音尖细,“这知道的,说贵妃娘娘严厉了些;不知道的,还当沈妹妹是水晶琉璃做的人儿,碰也碰不得呢!皇上日理万机,还要为妹妹的病体忧心,妹妹以后可更要‘谨守本分’,好好保重才是啊!”“谨守本分”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皇后端着茶盏,垂眸轻啜,仿佛未曾听见这些夹枪带棒的话。
坐在皇后左下首第一位的孙明玉,自清漪进来便阴沉着脸,此刻更是面罩寒霜,手中紧紧捏着帕子,指节泛白。
她虽被解了禁足,但罚俸的耻辱和被当众斥责的难堪,如同毒刺扎在心里。看着清漪那张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尤其是那支刺眼的梨花簪,她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面对这明显的挑衅与围攻,沈清漪并未如众人预料般露出羞愤或惶恐。
她缓缓起身,对着丽嫔和赵贵人所在的方向,再次深深一福,姿态谦卑至极,声音依旧带着虚弱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丽嫔姐姐、赵贵人姐姐教训的是。清漪初入宫闱,见识浅薄,规矩粗疏,承蒙贵妃娘娘不弃,亲自教导,本是清漪的福分。奈何清漪自幼体弱,又兼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未愈,身子实在不争气,辜负了贵妃娘娘一番苦心,更因清漪之故,累得贵妃娘娘受罚,惊扰圣驾,清漪……清漪心中实在惶恐不安,日夜难寐,深感愧对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诸位姐姐。”
她说着,眼圈微红,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却强忍着不让泪落下,那份隐忍的委屈与自责,反而更显得真诚而无辜。
“清漪深知,此番能得皇上垂怜,不过是圣心仁厚,体恤臣下罢了。清漪何德何能,敢有丝毫懈怠之心?日后定当谨记诸位姐姐教诲,克己复礼,勤勉学习宫规,再不敢行差踏错,徒惹风波,令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姐烦忧。”她说完,又对着皇后和孙贵妃的方向深深一礼,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懵懂无知、需要所有人教导提点的位置,将孙明玉的责罚说成是“苦心教导”,将皇帝的恩宠归为“圣心仁厚”,一番话滴水不漏,谦逊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丽嫔和赵贵人被堵得一时语塞,准备好的刻薄话竟有些接不下去。
孙明玉更是气得胸口起伏,沈清漪这番“自责”,无异于当众提醒众人她孙明玉是因“教导”她而受罚,更显得皇帝对她的维护!她想发作,却找不到由头。
就在这时,皇后放下茶盏,温和地开口,打破了僵局:“好了,沈贵人有此心,便是好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目光掠过沈清漪,似乎带着赞许。
随即转向殿内侍立在一旁的一位面容严肃、衣着简朴却极为整洁的老嬷嬷,“瑞珠嬷嬷,您是宫里的老人了,最懂规矩。您看沈贵人今日这礼数,可还周全?”
这位瑞珠嬷嬷,正是太后身边最为倚重的掌事嬷嬷之一,今日奉太后之命,借着皇后请安的机会,暗中观察这位新晋的沈贵人。
她方才一直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此刻被皇后点名,才抬起眼皮,目光如古井无波,在沈清漪身上仔细扫过,从发髻的簪饰到衣着的颜色款式,再到行礼的姿态、说话的语调气度。
片刻后,瑞珠嬷嬷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回皇后娘娘,沈贵人礼数周全,进退有度,应答谦恭得体,虽病容未褪,然仪态不失,更难得是这份……自省之心。”她顿了顿,最后四个字,似乎别有深意。
苏蕴容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沉了沉。瑞珠嬷嬷是出了名的严苛古板,能得她一句“谦恭得体”已属不易,更何况是“自省之心”?看来这沈清漪,倒真会做戏,连太后的人都对她有了几分好印象。
“有嬷嬷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苏蕴容笑着点头,又对沈清漪道,“瑞珠嬷嬷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她的话,便是规矩。你日后若在规矩上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向嬷嬷请教。”
“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瑞珠嬷嬷。”清漪再次行礼,态度恭谨依旧,心中却已了然。
这位瑞珠嬷嬷的出现,意味着太后也在关注着她。今日这番以退为进,谦卑自抑的姿态,算是走对了第一步。
请安毕,众妃散去。
沈清漪刚走出昭阳殿不远,身后便传来一个清脆热情的声音:“沈妹妹留步!”
沈清漪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眉眼明媚娇俏的少女快步追了上来,正是户部尚书之女林绾绾,新封的才人。
“沈妹妹!”林绾绾亲热地挽住沈清漪的手臂,笑容灿烂如春花,“方才在殿里,可真是担心死我了!丽嫔和赵贵人她们说话也太刻薄了些!妹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们就是嫉妒妹妹得了皇上青眼。”她说着,还亲昵地拍了拍沈清漪的手背,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沈清漪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脆弱:“多谢林姐姐宽慰,是清漪自己不好,惹得大家不快。”
“哎呀,这怎么能怪你!”林绾绾嗔怪道,“你身子弱是事实嘛!对了,我那里新得了几匹上好的杭绸,颜色鲜亮,最衬妹妹这雪白的肤色了!还有几匣子御膳房新制的点心,妹妹病刚好,正该好好补补!走,去我那儿坐坐!”她热情地邀请着,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打量。
沈清漪看着林绾绾过分热情的笑脸和那双看似清澈实则带着一丝算计的眼眸,心中警铃微动。
户部尚书林正源,是皇后父亲苏相的得意门生,两家关系匪浅。
这位林才人,入宫后一直依附皇后,此刻突然对自己示好……
沈清漪面上却绽开一个略带羞涩和受宠若惊的笑容:“林姐姐盛情,清漪本不该推辞,只是……太医嘱咐还需静养,今日出来请安已是勉强,实在不敢再劳神叨扰姐姐。改日清漪身子好些了,定当亲自登门拜谢姐姐。”
“这样啊……”林绾绾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又笑道,“那好吧,妹妹可要好好休息。我改日再去看你!咱们姐妹同在宫中,以后可要多亲近才是!”她又絮叨了几句关切的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看着林绾绾娇俏的背影消失在宫道转角,沈清漪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只剩下沉静的思量。青萍低声道:“小姐,这位林才人……”
“无事献殷勤罢了……”沈清漪淡淡道,目光扫过远处昭阳殿飞檐下掠过的一只鸟雀,“走吧,去御花园透透气,闷在宫里好些天了。”
五月的御花园,姹紫嫣红开了个遍。
大病初愈的沈清漪,走在花径上,感受着久违的阳光和草木清气,胸中郁结也散了几分。
转过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西府海棠,前方临水的“澄心亭”内,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脚步一顿。
萧景琰一身玄色常服,未着龙袍,正独自坐在亭中的石桌旁。
桌上摆着一副玉石棋盘,黑白二子纵横交错,显然是一局未了的残局。
他单手支颐,指尖捻着一枚黑玉棋子,目光落在棋枰上,眉头微蹙,似在沉思。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沉静的俊朗。
沈清漪下意识地想避开,萧景琰却已抬眼望了过来。四目相对,清漪看到他眼中瞬间掠过的微光,连忙上前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免礼。”萧景琰放下棋子,声音听不出情绪,“身子可大好了?怎么不在宫里歇着?”
“谢皇上挂念,已无大碍。太医说略走动走动,对身体有益。”清漪垂眸答道。
萧景琰的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那盘残局上,忽然道:“会下棋么?”
沈清漪微微一怔,随即道:“略知一二,不敢在皇上面前献丑。”emmmm,她现在只想走啊……
“无妨,坐。”萧景琰指了指对面的石凳,“朕这局,正好缺个对手。”
沈清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好依言坐下。
目光落在棋枰上,黑白棋子纠缠,局势复杂。
白棋看似占据实地,但黑棋几处伏兵暗藏杀机,隐有反扑之势。
她凝神细看片刻,纤指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位置。
萧景琰眉梢微挑:“此子何意?”
沈清漪轻声道:“此处看似闲地,然若置之不理,黑棋数子借势可在此处生根,反成肘腋之患。先手占住,虽一时无利,却可绝其蔓延之势,保己方腹地无忧。”她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剖析着棋局要害。
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激赏。他未置可否,落下一枚黑子,直取中腹白棋大龙。攻势凌厉,杀伐之气顿显。
沈清漪并未慌乱,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应对那凌厉的攻势,反而在另一侧角落下一子,轻声道:“《棋经》有云: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争。
此处看似偏安,实乃‘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处。黑棋锋芒太盛,根基不稳,此处若能成势,便可遥相呼应,断其归路,使其首尾难顾。”她将棋理与诗句巧妙结合,既解了棋局,又显才情。
萧景琰盯着那枚落在“闲处”的白子,又看看自己那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有些孤军深入的黑子大龙,再品味清漪那句“善胜者不争”,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好一个‘善胜者不争’!好一个‘闲敲棋子落灯花’!清漪,你这棋路,倒是深谙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道理!”
他这一笑,方才那点因棋局而起的沉郁之气消散无踪,看向沈清漪的目光,多了几分真切的欣赏与探究。
这女子,病弱的外表下,到底藏着多少玲珑剔透的心思和出乎意料的才识。
“皇上谬赞了,臣妾只是胡乱落子,不敢当此评价。”清漪微微低头。
“胡乱落子?”萧景琰笑着摇头,显然不信,“观棋如观人。你这一手,看似退让,实则暗藏玄机,步步为营,倒让朕想起……”他话未说完,目光瞥见亭外花径上走来的人影。
“臣妾参见皇上。”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响起。来人一身天水碧宫装,气质娴静淡雅,正是淑妃徐燕宜。她身后跟着一个捧着几支新折荷花的宫女。
“淑妃免礼。”萧景琰颔首。
徐燕宜起身,目光落在清漪身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这位便是新入宫的沈妹妹吧?果然气质清华,如芝如兰。”她的笑容真诚,眼神清澈,并无半分嫉妒或审视,只有纯粹的善意。
清漪连忙起身行礼:“淑妃娘娘安好。”
“妹妹快请起。”徐燕宜上前虚扶一把,目光扫过棋盘,笑道,“看来臣妾来得不巧,打扰了皇上和妹妹手谈的雅兴。”
“无妨,一局残棋罢了。”萧景琰摆摆手,心情显然不错,“淑妃这是去采荷花了?”
“是,瞧着太液池的荷花开了几朵,便折了几支,想着插瓶给太后娘娘送去,她老人家最爱这清雅之物。”徐燕宜声音温柔,“不想在此遇见皇上和沈妹妹。”
三人寒暄了几句,徐燕宜言语温和,对清漪的关切也恰到好处,询问她的身体,又提到自己宫里有些安神的熏香,改日给她送去。
她的善意如同清风拂面,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显得格外珍贵。
沈清漪能感觉到,这位淑妃娘娘的善意是发自内心的。
闲谈片刻,徐燕宜便告退,带着荷花往慈宁宫方向去了。
亭中又只剩下萧景琰和沈清漪二人。
萧景琰看着徐燕宜离去的背影,目光有些悠远,随即又落回沈清漪身上,带着尚未散去的愉悦:“今日这局棋,甚是有趣。你才思敏捷,见解独到,倒让朕想起昔年在潜邸时,与几位清客谈诗论道的日子了。”他顿了顿,对侍立在不远处的高德忠道:“去,把朕书房里那套前朝孤本《玉台新咏》的宋刻残卷取来,赐予沈贵人。”
高德忠躬身应“嗻”,心中暗惊。那套《玉台新咏》宋刻残卷,乃是皇帝心爱之物,素来珍藏,竟如此轻易地赐予了沈贵人!这恩宠……
沈清漪亦是心头一震,连忙起身谢恩:“皇上厚爱,臣妾愧不敢当!此等珍物……”
“宝剑赠英雄,好书自然也配懂它的人。”萧景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既懂诗,此书在你手中,也不算埋没。好了,你身子刚好,不宜久坐吹风,早些回去吧。”他挥挥手,目光却在她发间的梨花簪上停留了一瞬。
“是,臣妾告退。”沈清漪行礼退下。转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假山后一闪而过的、属于丽嫔宫女的衣角,以及更远处,长乐宫方向,一个匆匆跑回去报信的小太监身影。
皇帝赐书沈贵人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沈清漪回宫的速度更快地传遍了六宫。
当那套装帧古朴、散发着幽远墨香的《玉台新咏》残卷被高德忠亲自送到流华宫时,长乐宫内,又传来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孙明玉砸碎了手边最后一个粉彩花瓶,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淬了毒般的嫉恨:“沈清漪!好一个狐媚子!下棋?论诗?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碰皇上的心爱之物!”那套书,她曾软语央求过多次,萧景琰都未曾松口!如今却轻易给了那个贱人!
皇后在昭阳殿中,听着心腹宫女的禀报,手中正修剪的一支名品牡丹,“咔嚓”一声,花茎应声而断。
她看着那断口处渗出的汁液,脸上温婉的笑意一点点消失,眼神沉静得可怕。
沈清漪……棋艺、诗才、皇帝的赏识、太后的关注、如今连看似不争的徐燕宜也对她示好……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沈贵人,竟在不知不觉间,织起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流华宫内,清漪抚摸着那套珍贵的古籍,指尖感受着古老纸张的纹理。
皇帝的恩赏是烈火,也是悬顶之剑。孙贵妃的恨意,皇后的忌惮,林绾绾的刻意接近,淑妃的善意……后宫这张巨大的棋盘上,各方势力如同那黑白棋子,看似泾渭分明,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皇后与孙贵妃,表面一唱一和,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今日请安时,当丽嫔赵贵人围攻自己时,皇后虽未开口,孙贵妃眼中那几乎压不住的怨毒,以及皇后最后看似安抚、实则将自己推给瑞珠嬷嬷的举动……她们之间,绝非铁板一块!
沈清漪拿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轻轻放在自己面前的一方小小棋枰上。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她必须看得更清,想得更远。
这深宫之路,步步惊心,而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