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头,新立的“孙”字大纛在深秋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全是胜利的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大战后的疲惫与紧绷的警惕。
孙桓站在城垛后,望着城内军民在周循等人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地清理废墟、收治伤员、整饬秩序,心中那股破城后的短暂激昂,已被更深沉的思虑取代。
根基尚浅,强敌环伺…这寿春,远未真正握在手中。
“将军!”
亲卫队长孙孚快步上前,脸色凝重,压低声音:
“急报!陆逊大军突然加速行军,丢弃辎重,轻装疾进!探马回报,最迟…三日之后,其前锋便可抵达寿春城下!”
“三日?!”
孙桓瞳孔猛地一缩。这个消息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浑身肌肉绷紧。陆逊之前慢悠悠的行军速度,本就透着诡异,如今突然加速,绝非善意!
“消息确凿?”
“千真万确!沿途驿站快马接力传讯,绝无差错!”
孙孚的声音带着焦急。
“知道了。”
孙桓的声音异常低沉。他深吸一口带着焦土味的冷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
“召集周循、诸葛恪、丁奉、蒋壹,将军府议事!立刻!”
“诺!”
将军府大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却同样严峻的脸。
孙桓将陆逊加速逼近的消息和盘托出。话音刚落,蒋壹猛地一拍案几,须发戟张,环眼中怒火喷薄:
“哼!陆伯言这厮,终于忍不住要露出獠牙了!什么‘援军’?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是看将军攻下寿春,立下不世奇功,眼红心热,要来强夺城池,霸占淮南之功!”
“依我看,他大军一到,必是图穷匕见之时!我等当紧闭城门,厉兵秣马,让他碰个头破血流!”
蒋壹的话,说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担忧。
丁奉虽未言语,但紧握的拳头和眼中闪烁的寒光,表明他同样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诸葛恪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显然在急速思考。
孙桓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但心中却翻涌着比蒋壹所言更为深沉的阴霾。
陆逊…孙权的心腹,江东士族的翘楚…他之前慢行是为何?是等待我与张辽两败俱伤?如今加速,又是为何?是见我拿下寿春,唯恐我坐大失控,要趁我立足未稳,雷霆一击?
他想起自己违抗军令北上的“原罪”,想起孙权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陆逊此行,恐怕不仅是要接收淮南,更可能…携带着处置他孙桓的密令!那突然加速的行军速度,如同一根冰冷的绞索,在他颈间悄然收紧,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
“蒋壹所言,不无道理。”
孙桓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陆伯言此番行军,先缓后急,太过反常。其意…恐非单纯‘支援’那么简单。接收城池、摘取功劳,或许只是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更深一层…恐怕是奉至尊密令,处置我这‘抗命’之人,收回淮南兵权,以绝后患。”
此言一出,厅内温度骤降。丁奉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更盛;蒋壹更是气得脸色铁青,鼻息咻咻;连诸葛恪也停下了敲击的手指,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孙桓的猜测,将他们推向了更危险的悬崖边缘。
一片压抑的沉默中,周循的声音响起,如同清泉流淌,带着一贯的沉稳:
“兄长与公奕兄的担忧,皆在情理之中。陆伯言此来,确是最大变数,不得不防。”
他看向孙桓,目光澄澈而坚定:
“然,应对之道,不在于紧闭城门,刀兵相向。如此,正中其下怀,坐实‘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之名,更予至尊口实。”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
“当务之急,是稳住陆逊,争取时间。而稳住陆逊的关键,不在他人,唯在兄长一身!”
孙桓的目光与周循交汇,瞬间明白了他的深意。是的,保护自己的,不是刀剑,而是这攻下淮南三城的泼天功勋,是在江东军民中骤然拔升的声望,是宗室的身份,是身后这数万愿意追随他浴血奋战的将士!
他必须亲自站到陆逊面前,用姿态、用言辞、用实力,去争取那一线生机!
“道遵所言极是。”
孙桓缓缓点头,眼中那丝沉重被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陆伯言,就由我亲自来会一会!传令下去,加紧城防修缮,整顿军容!待陆逊大军至,我亲自出城相迎!”
三日后,寿春城外。
深秋的旷野一片枯黄,肃杀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
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那支军容严整、旌旗鲜明的江东大军。甲胄在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步伐沉稳,透着一股百战之师的精悍。
为首大纛之下,陆逊一身素色披风,面白无须,儒雅沉静,仿佛踏青归来的世家公子。
孙桓早已率领周循、诸葛恪、丁奉、蒋壹等核心将领以及一队精悍亲兵,肃立在洞开的城门外。
他一身银甲,虽经血战略显陈旧,却擦拭得铮亮,腰悬佩剑,身姿挺拔如松。
陆逊大军在距离城门一箭之地停下。孙桓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对着端坐马上的陆逊,抱拳躬身,姿态恭谨,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双方阵前:
“末将孙桓,恭迎陆都督!末将奉至尊之命,幸赖将士用命,已将寿春克复,为江东拓土!今都督亲至,坐镇中枢,震慑宵小,末将与淮南将士,不胜鼓舞!”
这番话,字字句句紧扣“奉至尊之命”、“为江东拓土”,将自身定位在孙权的臣子、江东的将领,姿态放得极低,却又点明了自己“克复寿春”的功劳。
既给足了陆逊面子,又隐隐划下了底线——我孙桓是功臣,是奉旨行事!
陆逊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孙桓身上,仿佛要穿透那铮亮的银甲,看清这个搅动淮南风云的年轻宗室内心。
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翻身下马,虚扶一把:
“叔武将军请起!将军以弱冠之龄,连克重镇,力斩魏军大将张虎,更夺下寿春坚城,此等功业,彪炳江东!逊奉至尊之命前来,正是为襄助将军,稳固胜局!”
他的话语同样滴水不漏,肯定了孙桓的功劳,强调了“襄助”的立场。
随后,在孙桓的陪同下,陆逊率部分亲卫入城。他看似随意地巡视着城防,慰问着伤兵,与守城将校交谈,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细致地观察着一切:
城墙上修补的痕迹、士卒眼中对孙桓的敬畏、城内秩序恢复的速度、以及跟在孙桓身后的周循、诸葛恪等人脸上那份沉稳与自信…
孙桓安排周循寸步不离地“陪同”,陆逊心知肚明是监视,却也坦然接受,甚至偶尔会与周循交谈几句,询问一些细节。
当晚,征东将军府内灯火通明。
一场简单的接风宴后,陆逊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孙桓一人。